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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1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想起方才在石室中的那群纨绔子弟,象王连连叹气,“连第三赌都没撑到,真是群孬种。”

那头戴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后,与象王一齐穿过挤攘的人群。此日正逢大集,街上挑担卖菘菜、推着煤炉子与蒸锅卖鸡蛋的人多,白雾蒸腾氤氲,朦胧了视界。黑衣人迟疑片刻,总算在嘈杂人声里问道:“象王大人,敢问那第三赌为何?”

象王忽而止步,哈哈大笑,指着落日道:“第三赌是——要他踢中太阳!”

黑衣人默然无言。

“这无疑…算得神迹。”过了许久,黑衣人道。

象王点头,“不错,只有成世人不成之事,方才算得神明。也只有受常人难历之苦,才能荣升九宸。”

臃肿的男人望着流霞绮丽的天际,长叹道,“可笑,可笑。凡人微贱,却又利欲熏心!”

走过长街,竽声、丝弦声连成一片海潮,车毂辚辚滚动,七齿象王穿梭在熙攘人群里。

经过南街时,他不经意间扭头一看,却见街旁有个用烂木板搭成的书案,立起了个竹木架子。

临近年关,那竹木架子上贴满了红艳艳的年画帖儿,可那画帖却不同于寻常年画,画的不是胖乎乎的吉娃、戴虎盔的武将门神与八仙,而是各形各色的“人”:既有支着葫芦杆的郎中,亦有摘茶女、挑夫与织工。

七齿象王心里一奇,走到那画摊前。只见那画摊上躺着个少年,白袍上满是灰土,散着发,用一块芭苴叶子盖着脸打瞌睡。

“喂,”七齿象王左看右看,禁不住出声道,“你这画摊子上,怎地不卖神仙画?”

他唤了几声,那少年才微微一动,似是醒了。可却又不急着爬起来,只是含含混混地道,“…神仙画?为何要画神仙画?”

象王说:“我买年画回来,便是为了驱邪镇宅。你画几个寻常人上去,这等轻贱凡人,哪儿能有辟邪效用?”

那少年却道:“凡人怎么了?”

他将脸上的芭苴叶子微微移开,露出一只漆黑的眼,像一粒寒星。他说,“如今天上的神仙,原本也都是凡人,是凭着自个儿升上去的,不是么?”

七齿象王对凡世颇为失望,对天下氓民更是只余轻慢,听了这话,眉头一蹙,道:“凡人体虚力弱,年岁有限,能做甚么事?”

白袍少年说:“能做许多事。”他扶着桌案,慢腾腾地坐起身来,揉着胸口龇牙咧嘴。披散的乌发掩住了他的容颜,象王只见得一点发隙间惨白如雪的肌肤。

那少年伸手指向一处,道,“你望见冀州南边的那一座山了么?”

象王一眼望去,只见眼前游人如织,骑楼画廊灯火通明,摇头道,“不曾见有山。”

少年说:“是啦,这山已被人移平了,他们世代叩石垦壤,将山移去了别处。”

见象王抿口,似是有些怏怏不乐,他又指向地下,问:“你看见这里的一片海了么?”

七齿象王摇头:“不曾见有海。”

那少年也笑道:“不错,这海也已被人填平了。从前他们每日运来芦灰、碎石,花了千百年,终于止扼淫涛。”

罢了,他微微一笑,“所以,您看,凡人是不是能做成许多事?是不是无所不能?”

青红交错的火光里,象王注视着他,似是想要在那只恬淡的眼瞳里看出甚么密辛来。可那少年只是安静地笑着,小小的笑涡绽放在颊边,像开出了一朵花儿。

良久,男人哈哈一笑,在木板上丢下几枚碎银。“将你摊子上的凡人画儿尽皆拿来,我全要了!”

白袍少年登时眉开眼笑,挺直的腰杆弯得如桥拱,给他在竹架子上取下一张张画帖。身后的棚子里冒出袅袅炊烟,有鲤鱼汤的鲜甜气飘出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凌厉地高叫道:“师兄,你再不过来吃饭,祝某便要抽烂您嘴巴了!”

那少年往身后呸道:“呸,你这借我地儿住的便宜房客!要是敢多吃一口,我才要抽烂你的嘴巴!”

七齿象王看着那少年手脚麻利地将画帖用细麻绳捆好,恭敬地递给他。男人接过画帖,随手递给身后的黑衣人。

“谢了。”象王敛了笑意,冷淡地道,旋即压着声,对黑衣人耳语道,“凡人终归是凡人,莫要让这玩意儿污了我的眼。之后寻个地儿烧了。”

那少年却对他所言全然不知,弯腰垂头,像饱熟的穗实般弯着身子。再抬起脸时,他露出了讨好的笑脸。

“多谢惠顾,”易情笑道,“还望您下回能再…大驾光临。”

第二章 鸳鸯错比翼

七齿象王见过众多欲铸神迹之人。

有人伏于寒尸之上,欲用体热焐醒尸首;有人张弓对日,欲仿效后羿射落九日之迹;亦有人择地筑炉,调鼎炼丹,欲通过服食丹丸求得长生不老。

这些人总会一窝蜂地寻上门来,朝他恭谨地稽首跪拜,身子弓得像虾米,一迭声地对他道:

“象王大人,求您指教!”

“如何才能铸得神迹,荣登天廷,还请您指条明路!”

七齿象王端坐在堂屋里,坐在官帽椅上翘着足,傲然睥睨着这些俯在他脚下的凡人,只觉厌烦。他抬首望天,日光从天顶泻落,流淌在琉璃瓦上,泛出水纹样的明光。碧瓦在烈日下闪烁,像一枚枚粲然的碎金。

世人渴求的是钱财名利,至于神迹二字所含的沉甸分量,则全然不愿去承担。

与世人们猜测的一般,七齿象王曾为神官。

在下凡之前,他是天记府中的一个小小胥吏,内勤的活儿干得多,成日只拟写些文书,不曾在外跑动。

神官不老不死,因而同僚间的欺压较凡世间更为厉害,有神官因拂逆了上官的心思,便得在天阶上磕首十年,血染红了石阶,散落云间,化作漫天霞光;有些神官被罚吃熔铁入肚,纵然痛得满地打滚,忍受五内俱焚之苦,却只能硬生生捱下。

九霄之上明争暗斗颇多,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更是时而遭白眼欺侮。

天记府卷帙浩繁,书册堆垒如山,帘笼之后有一雅室,他时常需入内擦拭笔筒、洗净砚池,为神官们磨好墨。这是最卑贱的活儿,神官们平日里见了他,连正眼也不会瞧一下。天记府中的书册记载了天地万事,他做毕劳苦活儿后闲来无事,便时时翻阅,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乐之事最为教他不解。

凡人活不过百年光阴,有关凡世的卷帙却多如沙数。他感到颇为疑惑,短短十秩年岁,于他而言不过两眼一睁一闭,可凡人却活出了百般模样。

一日,他终于忍受不得这天上的苦闷日子,前去向天记府上官禀告。帘栊薄如蝉翼,窗牗外兰桂芬芳。隔着纱帘,他恭敬地弯身,向雅室内的神明道:

“大人,卑人欲致事入凡,再不在天记府中供职,免得塞了贤者道途。”

纱帘之内,一个浅淡的影子微微一动。

他几乎汗流至踵,因他不曾见过天记府之首的面,只听说统管他们的神官叫大司命,是个冷酷善罚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