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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0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总而言之,无人知晓祝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哪怕是为了欺骗自己,祝阴确也是数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间,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他自石室中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创口处血如泉涌,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作潺溪。

那时的他倚着树昏厥了过去。黎明时,他曾转醒片刻,与三足乌说了些话,却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剑刺下的伤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虚弱不已,不一时便会死去。

朦胧间,他像是听到了三足乌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声像隔了层云雾,朦胧地落入听户间。他失血过多,头昏目眩,眼前金星闪绕。

“易情,易情!”三足乌在他耳旁叫道,“别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这鸟儿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钧沉镣,抬不起来。嘈杂了一会儿,他又依稀听到三足乌慌张地叫道:“你来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乌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时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场噩梦,他仿佛渐渐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湿透。他像是一块冰,渐渐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间,口中忽而落入了温热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带着铁锈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发觉,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铅,他竭力撑开眼,却见一条乌梢蛇盘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着绮霞。那蛇正恨恨地磨着牙,是被他封进酒葫芦中的蛇身上的祝阴。

祝阴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个创口,是被它自己咬出来的。此时那尾上正有鲜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进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浑身乏力,良久,才勉强动起口,道,“为…什么,你……”

“要是师兄死了,”祝阴冷冷地道,一个劲儿地从口中忿忿吐气,“祝某便无法亲手杀您了。”

——

一路走到了山脚,如墨的夜色盖满天地。杂草里有些沙沙的蛩响,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谣。青白石阶在月光里像玉一样润亮,易情一手拄着槐枝,一手抱着三足乌,肩上挎着褡裢,往山上回望。

远远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浓密如海的松林,无为观山门的黄绿琉璃瓦映着月辉,高高耸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我会…寻到升天的法子。”易情咬了咬牙,“然后,救你们,救大伙儿的性命。”

终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此处。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饮熔铜之苦,历灰躯糜骨之难。

微言道人似是动了一动,缓缓抬起灰败的脸庞。他白须有若杂草,满身泥浆。他缓慢地动唇,像是要挽留。过了许久,胖老头儿望着易情,慢慢摇头,方才嘶哑地道:

“回来啊,易情。”

“祸难浮川,饿殍遍野,你又能做甚么?”微言道人咳了几声,两眼暗沉如墨,“神明尚且不能救难,你又怎能…有力回天?”

密雨犹如散丝,天地间一片茫白。白袍少年却笑着向他摇头,那笑容透着一丝毅然,在雨中熠熠生光。像一簇烂漫的阳焰,映亮了晦暗的雨幕。

“不,道人。我要走。您也是丹家人,懂得龟甲有言:‘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由天’。”

“若是神不救我…”易情回过身去,踏出一步,雨花在他脚底破碎。

“那我便成神。”

——【卷一 先兆呈吉】完——

【卷二 后路逢凶】

第一章 鸳鸯错比翼

——

十二月,荥州。

此处乃五朝古都,坐落于大河襟抱之中。河流甚密,水光如鉴。夏时涨水,常见有数十条桐木龙舟于河中竞渡,金红船身如箭一般在白浪里浮沉。夯土城垣内外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川流不息。

本地人爱热闹,逢庙会时,便会摆起一场踏鞠之会。小孩儿们用草编了球,随着大人一齐踢着玩。除此之外,爱击角球、角抵的人也多,寻块空地,挖几个窝,便能捶起丸来。山里、荒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外郭城里中更不例外,张袂成阴,沸反盈天。

可近几年庙会里,最惹人注目倒不是蹴鞠大会,此处的居户再不去争谁的鞠球踢得最好,反争起了另一事——

那便是——“铸成神迹”。

这一日,一伙公子哥儿抱着鞠球,走进围着四堵方墙的鞠室里。天上墨云翻滚,将要落雨,石室里飞满了点灯儿小虫,众人兴致却颇高,并无半点因要落雨而败兴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