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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0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你不知道么?其实你已见着了神君。”

萧萧凉风穿过松林,吹进了祝阴心底,在一刹间拂乱了他的心绪。他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一股震动蹿上周身,舌头像打了结,良久,祝阴方才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甚么?”

手脚突而变得很冷,流淌于周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祝阴打着抖,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曾在宝殿中央易情扶过乩,那时易情说过,他很快便能再会神君。易情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他,火红的霞光映亮了笑靥。

易情说,“其实,我就是文…”

话还未说完,祝阴便忽见他浑身一颤,旋即瑟索着捂上喉间。缚魔链像在窑中被烧透的黏土砖,滚烫火辣,倏然紧缚。易情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口齿间泻出呻吟。

他想说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但看来这话触犯了禁制,他不得对祝阴吐露自己的身份。祝阴忽见他战抖着蜷身,心中愈发困惑。可听他低喘声颇为痛苦,又不似作伪。

“文…?”祝阴重复了一遍,迷惑道,“师兄想说何话?”

一个黑影忽从槐枝上扑飞下来,三足乌落在易情肩头,得意地叫道:“他想说,他就是‘文易情’!”

易情狠狠剜了那鸟儿一眼,三足乌自作聪明,却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咧着嘴,笑得愈发猖狂。

祝阴蹙眉道:“是呀,师兄大名不就是叫‘文易情’么?这早是观里众人熟知的事。他们如今虽已忘却,可祝某却仍记得一清二楚。”

缓了一阵,喉间痛楚渐平,易情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想说这话,我是说,我便是你要见的大…”

缚魔链忽如烈火般滚烫,紧缩的链身扼住了他的脖颈。易情低低痛呼一声,他本想说“大司命”这仨字,不想这依然涉了禁制。像有刀片子在喉中切磨,他出了一身冷汗,痛苦不已。

“师兄究竟想说甚么话?”祝阴眉头拧得更紧。

三足乌又叫道:“他想说,他是你小子要见的‘大师兄’!”

易情都要没气儿瞪它了,可三足乌却在呱呱大笑,偏觉得自己聪明透顶,体贴入微,有些话不消易情说,它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祝阴更听得莫名其妙,道:“这不也是自然的么?师兄早祝某入无为观,又是首徒,当然是祝某的大师兄。”

斜阳隐入树梢,天边只余下些微的黯光,像灰堆里暗红的火丝。易情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方才将手自颈中铁链上垂下,跳起来气恼地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了!”

他抖了抖背上包袱,趔趄着转身,白了祝阴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等你杀尽天下妖魔,再去央求你那神君见你一面罢。我走了。”

祝阴在他身后背着手,冷声道,“慢着,您还没将方才的话说清楚呢。甚么叫——‘祝某已见着了神君’?”

白袍少年在山径上慢悠悠地止了步,侧过脸,望向祝阴。这小子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慌忙,故作镇定,实则两腿都在微微战栗。

易情道:

“嗯,方才你还有见他一面的缘分。不过嘛,现在已经没了。”

说罢,易情便抬脚踏入一片暮色中,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

——

夜幕垂临,暗色淹没了落日残霞。

易情拄着槐枝,踉跄着在山路上缓慢前行。他挎着行囊,怀里揣着三足乌。鸟儿在他怀中不安地旋着脑袋,轻声道:“喂,易情。”

白袍少年低头看它,乌鸦说,“你说,我等会儿会不会忘了你?你划断了缘线,我总有一时会忘记你,就像那道观里的人们一样。”

它的眼瞳鲜绿,透着光,像夏荷上滚动的清露。易情想了想,道,“那我便走三步,要是三步之后,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便将你放飞进林里,你说好么?”

乌鸦点头。于是易情踩着荒草走了三步,垂头问它,“现在还记得我么?”

“记得。”

“那便再走三步好啦。”易情说着,又走了几步,问它道,“现在呢,有没有忘记?”

三足乌依然摇头,“还记得!”

他俩一路走到了山腰,易情累得气喘吁吁,吐着舌问它,“喂,现在你忘了么?”

乌鸦嘎嘎大笑,“老子可将你记得一清二楚!”

易情与它相望,突而笑了,将它重新在臂弯里抱好。乌鸦毛茸茸的,温热如火,像裹着裘皮套的小手炉。他俩又变回了一开始时的模样,一个小叫花与一只煤球样的鸟儿流落在凡间各处,过得贫苦却快活。

走过黑黢黢的石泉,穿过葳蕤的松林。远方砖木房上的炊烟未散,像有轻纱笼罩。一面走,三足乌一面道:“说起来,你还是好心了些。”

听它这样说,易情歪着脑袋,似是有些不解。乌鸦说:“你就这么放过了那红艳艳的混蛋?他欺负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没打回来,却又下山啦!”

它说的“红艳艳的混蛋”约莫是指祝阴,易情笑道,“他也帮过我几回。我是宽宏大量的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懒得去打他了。”

三足乌不服气地道:“哼!他帮过你的时候屈指可数,可他欺侮你的时候却多如繁星!”这些日子,它听易情说了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儿,得知他与祝阴曾有过一场生死攸关的鏖战,而祝阴曾向他痛下杀手过百来回。

易情在心里数了数祝阴帮过自己的时候,果真寥寥无几。但他摇摇头,“在去大梁时,他从鬼王手下救过我几回。而且,前几日的那夜里,他也算帮过我一次。”

乌鸦尖叫:“可他救你,不过是为了骗你上钩,要你对他放下戒备之情!”

“救了便是救了,哪儿分甚么真心虚情?”易情摇头。

他想起在大梁城中那时,于铺天盖地的细蠛和鬼王巨掌之下,祝阴将他远远踢开。在堂屋前的那个月夜里,祝阴又曾噙着泪与他告别。寒雨染遍天坛山头,祝阴曾向灵鬼官众屈膝下跪,求他们留得自己一命。

那恳切的泪花,还有那浸透了浓重哀愁的笑靥,时时让易情心有不安。他重活了数百次,每一世的祝阴都处心积虑地想着要害他么?还是说,有那么一二回,祝阴确是为他豁出性命,为他献身?

“而且,他没对除了我之外的人动过手。”易情说。

三足乌抗议:“我分明听说,他是不是会使一场古怪黑雨,将咱们血肉融化?那小子是不是曾这样干过,害了老子性命?”

易情说:“那次倒不是他动的手,是他那浑球儿便宜兄弟白石。人心乃宝术所蕴之处,那一回,有个叫白石的灵鬼官见他替我求饶,认定他与我同流合污,便挖出了他的心,动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宝术。”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门处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阴的尸首。祝阴阖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可身躯却裂为两截儿,胸口处被剜了个大洞。那时的黑雨并非祝阴所操使,是灵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