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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04)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缘线还能再结,若是下回再见,卑职便只会是您的死敌,而非昔日的棋友。”

文易情目送着他走下山阶,月光落满了山路,像一地皎白的梨花。天坛山里复归一片平静,只有风儿在低低地呼吸。

他望着灵鬼官耀目的银铠,甲胄上跃动的辉光像飞扬的雪粒,渐渐飘远。血滑落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白石上。文易情失却了气力,踉跄着走到松林边,倚着粗粝的枝干,缓缓倒下。

在昏厥的前一刻,他忽而在想,既然他曾为大司命,在天廷的那段时日里,他可曾见过祝阴?

黑暗淹没了整个世界,恍惚间,他只觉自己置身于杳霭祥云间,琉璃碧瓦下。那时的他仍是那个玄衣冷肃的大司命,腰悬玉琀蝉,推开天记府的乌头大门。

厚重的门页咿呀儿作响,在久远过去的某一日,他曾快步走出天记府,望见槐叶苍碧,亭亭如盖。繁叶浓荫里,一个声音遥遥飘来,似是蕴着无限欢喜。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他驻足稍许,回过头去。身后似是有个人,明光从叶隙落下,将那人脸庞映得白晃晃的,看不清五官。那人恭敬而不安地问:“神君大人,您要去何处?在下有事相询……”

那人银铠赤衣,像是个灵鬼官。他与灵鬼官来往甚少,而今日太上帝传他上紫宫,因而他步履匆匆,稍刻不停。

“抱歉,今日有要事在身。”他淡声道,“恕我失陪。”

说罢,他拔步欲走,却听得身后那人像是在失落的叹息。可叹息只在风里停留了片刻,旋即戛然而止。

那人深深垂头,再仰起时似是展露出了笑靥。“那祝某就在这儿一直等着。”

“等到神君大人…回来为止。”

第七十二章 红线两人牵

残照如血,斜晖沿着山径一路映上来,淌到灵官殿前,染红了满地的槐花。

自灵鬼官下天坛山后,已过了三日。山崖、石室里的狼藉已然恢复原貌,被灵鬼官们伐倒的草木、青白石阶上的泥足印子也被修整、洗去,天坛山依然宁静,只听得有风在山头幽怨地盘桓,呜呜的声响像是弃妇在陨泣。

一个白袍少年正躺在枝头,蝉声喧躁,仿佛落了他满身。他阖着眼,腕上缠着绢布,淡红的血迹隐隐洇出。一只乌鸦在他腹上不安地跳动,乌羽油光水滑,其下藏着三只小爪儿。

袅袅清风拂过枝头,老槐的清香扑了满鼻。三足乌在易情的身上蹲了一会儿,道:

“你今日便要走了么?”

易情闭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可你伤还未好,被祝阴那厮打裂的骨头还断着,还有…还有,几日前还流了好多血!”三足乌叫道。

白袍少年睁开眼,凝视着三足乌。乌鸦与他三目相接,只觉他眼眸漆黑,像润泽的墨玉,隐现寒芒,却不会笑。灵鬼官来过后,他便再没真心实意笑过一回,仿佛笑意已然从他面上剪除,往后再不会开怀大笑。

“无碍。”易情说,“我是神仙,这点小伤,早受惯了。”

乌鸦看着他,它本以为上了这天坛山后,他俩再不用奔走风尘。可不知觉间,易情已然变得伤痕累累,没了一只眼,瘸了腿,还成日里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易情忽而伸手抱起三足乌,将它捧到胸前,三只小爪儿碰上了他滚烫的胸膛。那里发着烧,像藏着一团火。乌鸦想起他胸前有伤,怯怯地缩了爪儿。易情望着它,若有所思,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不会忘记我呢?”

乌鸦扑眨着碧眼:“甚么忘记不忘记的,老子记得你好好的呀!”

易情缓缓道:“我断了和你们所有人的缘,照理说,过往的记忆便会全散了。你们便会与我从此陌路。”

三足乌大笑:“哼!说不准快忘啦,还不是因为我这神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这才记得你这短命娃儿?若是要我不记得你,我可欢喜咧,总算不用污了我的脑海!”

它尖厉地说了这些话,本想博易情一笑,不想易情虽是笑了,笑意里却漾满了淡淡的哀愁。

“不错。”易情说,“还是忘了我为好。”

隔扇门吱呀一响,几个人影从其中踱出,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三足乌扭头望去,只见累坠的槐花间,微言道人手提拂尘,腰悬蒲芦,飞云素服,另一只手捋着白须;天穿道长朱唇皓齿,皮棉纸伞半遮素丽容颜;祝阴、迷阵子与秋兰紧随其后,皆恭敬地垂着头。

微言道人挺着便便大腹,素服紧巴巴地撑在身上,仿佛随时都会绽裂。他神色颇为得意,对祝阴、迷阵子与秋兰道:

“今日的锻丹法、算学便授你们到这儿,天穿道长教你们的‘禁天地蛇术’、剑法,你俩也需时时温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知道了么?”

三位弟子连连点头应诺。胖老头儿甚是满意,又对他俩指点了几句。天坛山无为观里传授的学识虽都只是些散学,但天穿道长贵为三洞剑尊,却使得一手好剑术;微言道人胡乱炼丹,却也算得个触物能名的博闻者,倒也能从日课里得些古怪学识。虽难指望能迈上道途,升天成仙,却也能坑蒙拐骗,靠伏些山下的小妖魔来挣得口饭吃。

鲜红夕晖在石阶上流连,天穿道长没理他们,只望着灵官殿前散落的槐花出神,伞尖拂过花堆,画出了个笑脸的模样。过了许久,她低着头,突而道:

“祝阴,前几日那受了伤的香客还在观中么?”

红衣门生一愣,旋即垂首揖道,“尚在观中。”

微言道人正喋喋不休地同迷阵子说些如何择地筑炉的要窍,听天穿道长一说,竟分了神,也惊道:“香客?甚么受了伤的香客,老夫怎地不曾知晓?”

天坛山上虽精怪猛兽甚多,可为教上月老殿进香的香客畅通无阻,微言道人画了许多秽迹符,在山径两旁的林木上贴了一路,倒也防得野兽侵扰,数年来上山香客们皆安然无恙。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祝阴先几日发觉一位香客倒在路旁,是个小少年,兴许是自山上摔了下来,骨裂了几处,还血流不止。祝阴将他搬入空闲的寮房中,暂且要他养着伤,也不知那香客醒了不曾。”

微言道人撇嘴道,“呿,怎地不把那小子丢到山脚?留在咱们观中,只会白吃咱们大米!”

说着,又转头对迷阵子贼兮兮地道,“懒弟子,回头你将他撵出去,若是能竖着在地上走,便请他出门。要是还横在榻上,便将他倒在山沟子里。”

迷阵子却睡眼惺忪,道,“不成,道人,这可太麻烦啦。”

“麻烦怎地了?”胖老头儿瞧着他吹胡瞪眼。

“我要睡觉,也不想做噩梦。”迷阵子揉了揉眼,“还是劳您大驾,把那香客搬出去罢。”

秋兰绾着发,着件洗得干净的鹅黄衫子,眼里闪闪发光,凑到天穿道长面前,格格笑道:“漂亮师父,那是不是位俏郎君?若真是的话,那便别急着丢下山呀,我还等着抓位相公来入洞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