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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向哨](207)

听到纪宣的名字时,热情拍打着倪霁肩膀的手顿在空中, 路德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倪霁的双眸像寒潭底幽暗的石子,微微一动,看了身边的指挥官一眼。

那位豪迈自信的指挥官不见了, 路德的脸色既似惊惧又似迷茫,惶惶然张合了几次嘴。

但这里是白塔, 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圣光之下。

他不过愣了片刻,讷讷道:“纪宣……纪宣他有点事,暂时离开了。”

倪霁点点头, 不再过问,一副对此事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夜间, 京都城内,一处远离白塔安静私密的小酒馆。

几位皇家卫队的士官们聚在一起,为倪霁的升职授勋道贺。

倪霁平日里性格清冷,不喜热闹。难得这一回他立功了请客,正是亲近他的好机会,来的人很多。

酒桌上,人人举杯道喜,倪霁也很爽快,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很快暖了。

哨兵们推杯换盏,畅所欲言,逐渐放浪形骸。

“倪……倪霁,兄弟,这还是第一次和你喝酒。你这个人,比看起来豪爽,够意思。”

“倪队平不爱说话,这酒桌上倒见真性情,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今天倪队请客,我可得多吃点。老板,再整一打啤酒。”

“可惜纪副官不在,没喝上倪队的酒。”

不知道谁提到了纪宣。

倪霁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纪副官平时特别关照人,我也想和他喝上一杯。真是可惜。”

话题很快向纪宣身上倾斜。

纪宣虽是副官,但他平日里为人低调,处事周道,自己从不争功,还总为底层哨兵努力争取福利。

在皇家卫队中,从上到下都有着非常好的人缘。

“刚入营的时候,我还是个新兵蛋子,啥不懂,被忽悠着犯了大过,是纪宣副官替我担着的,不然今天我坐不到这和你们一起喝酒。”

“去年冬天,哨岗的钱收不上来,我那一队兄弟的冬装都不够,还得出发去北境。是副官在财政大臣那头肥猪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才拨下来一笔钱。我这心里记着他呢。”

“是啊,纪副官是个好人。”

“今天纪副官没来,可惜了。”

“下次一定逮着他灌上几杯。”

纪宣,纪宣,纪副官……

路德今天晚上喝得特别醉。他平日里酒量很好,也有节制,很少把自己喝成这样。

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特别沉闷,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红着眼眶趴在桌上,指挥官也开始胡言乱语,呢喃着说起自己的往事。

说他和纪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说少年时期,两个人都过得很难。

他有一个妹妹,纪宣有一位双胞胎弟弟。

他的妹妹在污染区扩散的那段时期,活生生饿死了。

纪宣的双胞胎弟弟,被人发现了是向导,强行带回京都。

“知道吗?那些……那些从京都来的混蛋,强制诱发了他的结合热,让他不得不委身给哨兵。”

喝高了的路德大着舌头说话。

已经忘记了自己如今也和京都那些混蛋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

“纪宣当时就躲在我家,我们从门缝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弟弟被推上了车。”

“后来……后来我听说他的弟弟犯了大罪,死得很惨,非常惨,呵呵……”

“他有什么罪,他不过是为自己复仇而已。”

路德在酒馆厕所的隔间里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前方那些喝高了的哨兵们还在吆五喝六,大声喧哗。

洗手间里灯光昏暗,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人。

热闹的说话声一阵阵传递过来,缥缈得很,像是来自一个虚无的梦。

路德坐在小小的隔间里,背靠着挡板,觉得身体很冷,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酒精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不对,这些年来,他的大脑一直处在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像是有一只莹白纤细的手指伸了进来,狠狠把他的脑浆搅成一团。让他再也没有办法以正确的情绪去思考。

路德听见了一道清泠泠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停在了隔间的门板外。

门板的缝隙外,停着一双黑色的制式军靴——今天晚上来喝酒的哨兵大部分穿的都是这款靴子。

那双靴子走到那里,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进来搀扶他的意思。

路德斜着眼睛看去,只看见一道墨黑的影子,被厕所里惨白的灯光长长拖在地上。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你还记得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那声音暗哑低沉,犹如来自灵魂深处最黑暗的噩梦。

路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纪宣说过的话,这是纪宣和他之间才知道的对话。

然而纪宣绝不可能在这里。纪宣犯了错,成了罪人,自己亲眼看见他成为了女王陛下的囚徒。

外面的人,是谁?

路德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他身体是瘫软的,腿在地上徒劳地蹬了蹬,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酒精彻底麻醉了他的神经。

洗手间的角落里,还点着一种香料,薰得他手脚发软,脑袋一片嗡嗡作响。

是谁,到底是谁在外面?

“你已经彻底不记得了,不记得大家是怎么死的,不记得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那一墙之隔的声音再次响起。

像是凉透的冰水兜头浇下,像是那些死去的冤魂在发问,当头棒喝,诘问着他的灵魂。

“我……我没忘。”路德颤抖起来,闭上眼睛,有眼泪顺着他带着伤疤的眼角滑落,“我死也忘不了。”

“纪宣在哪里?”门外的声音非常迅速地低声逼问。

路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呕吐物和眼泪,摸出别在胸前的一只笔和口袋里的一张废纸。

趴在地上,哆嗦着在那张小小纸片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图,标注上几个字。

写的时候手臂是颤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有眼泪和冷汗掉在那纸上,他小心且狼狈地伸手抹去了。

满头大汗地把那小小的一片纸贴着地面从门缝里推出去。

做了这么一点点的小事,仿佛和扎根脑海中的某种巨大力量拼死搏斗了一场,累得浑身都虚脱了,彻底无力地倒在狭窄的隔间里。

迷蒙的香味不断袭来,疲惫的指挥官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第二天醒来,他的脑袋也只会含糊一片,基本没有办法想起今天晚上发生过的事。

门外,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地面上捡起那页纸片,收入了自己的口袋中。

这场酒喝得很愉快,宾主尽欢。

不仅仅路德长官喝趴下了,倒在厕所里。东道主倪霁也同样被大家灌得酩酊大醉,是被几位同事扛着送回家的。

送倪霁回家的哨兵把喝醉的倪霁安置在他自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