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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97)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 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 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 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 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 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 “看来, 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 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 “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 “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 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 “钱唯寅精明狡猾, 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 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董耀脊背发寒,“你是说,我从代州带回来的东西,会害了他?”

任俊已死,认罪书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那些人应对,甚至能转白为黑,而所谓的证据只怕也是假的。

否则,那些人绝不会放任他将其带回云京。

“可是钱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万一他从我这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若他去寻……”

“张相公”三字他没有脱口。

“你的证据是死人的假证,但钱唯寅的证据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鹤雪才找到董耀,却未见钱唯寅时,便猜出钱唯寅的打算,但他赶至张府却已来不及,张敬已经入宫,并且极有可能带上了钱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