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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91)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姐姐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