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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90)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