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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74)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

“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视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灯山照彻云乡河畔, 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倪素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请他在虹桥底下的食摊上吃糯米元宵, 瓷碗里的热雾很快被寒风吹散,徐鹤雪手持汤匙, 拂开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他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起自己曾经吃没吃过这个东西。

“今儿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场你瞧见没有?”

对面的油布棚中,有穿着直裰, 看似斯文的青年与同桌的好友闲聊。

徐鹤雪倏尔双指一松, 汤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怎么了?”

倪素见状, 抬眼望他。

徐鹤雪重新捏起汤匙,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摇头:“没什么。”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说话的声音不断落来他的耳畔, “那么多禁军将车驾围着,走的还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来说, 官家心中的气, 早该消了。”与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说道。

“也无怪官家动怒,嘉王当年为老师求情那是无可厚非, 可那徐鹤雪又算怎么回事?一个叛国的罪臣,肯舍咱们大齐的衣冠, 去做胡人的刍狗, 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数座城池也不会丢, 活该他千刀万剐!”年轻斯文的书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义愤填膺。

“倪素。”

徐鹤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听对面的油布棚里说些什么,她只在仰头去望头顶的烟花,但他忽然的举动令她吓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吗?”

“徐鹤雪”这个名字脏透了。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这个阳世也没有忘记紧紧裹附着他的这份肮脏,而倪素不过十七岁,她出生时,他正身在沙场,还满怀壮志,一心要夺回被胡人铁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长大一些,他已声名狼藉,失家失国。

说不定她已在市井间,在无数人的唾骂声中认识了“徐鹤雪”这三字,说不定,她亦对这三字,抱有憎恶。

他其实无愧于心,却仍本能地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热闹不减,而他却已无法自处。

“那我们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们说好,等我的事都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瓦子里听琵琶。”

倪素付了钱,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瓦舍。

徐鹤雪抬眼,其实他看不太清,因为这满城烟火与灯影都与他无关,唯一能够照亮他双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盏灯。

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