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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57)

虽说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吴太师那连罐子都极其珍稀的茶叶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师,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师。

梁神福带着太医局的人离开了,吴太师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阵,仆人们进进出出,珠帘摇晃个不停。

“都出去。”

吴太师咳得沙哑的声音既出,所有的仆人们立即被内知挥退,房中一时寂静下来,那道门被内知从外面缓缓合上。

“出来。”

吴太师眯着眼睛,打量门缝外透进来的一道细光。

“爹,我还难受……”

吴继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着屏风与珠帘他根本看不见坐在外头的父亲,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孱弱些。

可他没有听见父亲给他任何回应。

心里的慌张更甚,吴继康再不敢在床上待着,起身掀帘出去。

“跪下。”

只听父亲冷冷一声,吴继康浑身一颤,双膝一屈,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并未对你用刑?”

吴太师面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是……”

吴继康低声应。

“那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认了罪?”

“是,是贾岩先认的!夤夜司的人虽没对儿子动刑,可是他们当着我的面刑讯贾岩了!爹,贾岩他指认我,我,我太害怕了……”

贾岩便是吴继康的书童。

吴继康谈及此人,他便几欲呕吐,他想起来这个人在夤夜司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细想贾岩血肉模糊的脸皮,不敢想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可是这些画面非要往他脑子里钻,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腰塌下去便开始干呕。

“我看你是觉得,你姐姐在宫里,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觉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吴太师在梁神福面前表现得那般爱子之深,此时他的脸色却愈加阴沉冷漠。

“难,难道不是吗?”

吴继康双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吴太师面前,他抖着手抓住吴太师的衣袍,“爹,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您和姐姐都会救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里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梦了……我做了好多的噩梦!”

吴太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这力道很大,吴继康后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红了,在地上蜷缩起来。

“早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添乱?”吴太师猛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当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时,可有想过此事有朝一日会被人翻出来?我在前头想尽办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岚妹妹不成,反倒让韩清那么一条没事物的恶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吴继康艰难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在闹下去,我想让她滚出云京,若是她不能滚,我杀了她就是,像,就像杀了倪青岚一样简单……”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准确地说,自倪青岚死后,他便一直处在这样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师吴岱老来得子,所有人都以为吴岱必定很疼这个儿子,连早早入宫的贵妃姐姐也如此认为。

可只有吴继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这个儿子,吴太师更看重的是他的脸面。

老来得子又如何?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庸碌无用,自吴继康在宫中昭文堂里被翰林学士贺童痛批过后,吴太师便开始亲自教导吴继康。

十三岁后,吴继康便是在吴太师极为严苛的教导下长大的,他时常会受父亲的戒尺,时常会被罚跪到双腿没有知觉,时常只被父亲冷冷地睇视一眼,他便会害怕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是如此强压之下,吴继康也仍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

原本吴继康还想自家有恩荫,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亲为表忠心,竟要他与那些寒门子弟一块儿去科考。

临近冬试,吴继康却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贡生,将得父亲怎样的严惩,他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便被书童贾岩撺掇着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几个家境极一般的,都是些会说漂亮话儿的主,被其他的衙内招来逗趣儿的,其中便有一个叶山临。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谈及冬试,那家中是经营书肆的叶山临没的吹嘘,便与他们说起一人:“我知道一个人,他是雀县来的举子,早前在林员外的诗会上现过真才的,是那回诗会的魁首!说不得这回他便要出人头地!”

众人谈论起这个倪青岚,有人对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将人请来,只当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么大的学问,咱们这也算是提前结交了!”

叶山临却摇摇头:“他不会来的,我都没见过他。”

“只是被林员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许多了?咱们这儿可还有几位衙内在,什么大的人物还请不来?”

“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