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招魂(47)

倪素差点没拿稳包子。

那不就是,人与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势缓和许多,青年穿街过巷,手中紧捏着两个包子,跑到一处屋檐底下,蹲在一堆杂物后头,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油布棚子。

馄饨的香味勾缠着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两口将冷掉的包子吃光,只听马车辘辘声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动,只见那马车在馄饨摊前停稳,马车中最先出来一位老者,看起来是一位内知。

他先撑了伞下车,又伸手去扶车中那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着雨幕,看那内知将老者扶下马车,他看着那老者,挠了挠头,半晌,他才又去认真打量那辆马车。

马车檐上挂的一盏灯笼上,赫然是一个“张”字。

“今儿雨大,您还要入宫去,宫中不是有饭食么?您何必来这儿。”内知絮絮叨叨。

“这么些年,我对云京无甚眷恋,唯有这儿的馄饨不一样,”张敬被扶着到了油布棚最里头去坐着,他打量着四周,“这摊子十几年了,还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给您要一碗。”

内知说着,便去找摊主。

“再要一些酱菜。”

张敬咳嗽两声,又嘱咐。

那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手脚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馄饨,内知将馄饨和酱菜端来张敬面前,又递给他汤匙:“奴才问过了,他是原来那摊主的儿子,您尝尝看,味道应该是差不离的。”

张敬接来汤匙,只喝了一口汤,神情便松快许多,点点头:“果然是一样的。”

“贺学士应该再有一会儿便到了,有他与您一道儿走,也稳当些。”

内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头,对张敬道。

张敬吃着馄饨就酱菜,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走几步路的工夫何至于他时时看着?”

“大人诶,贺学士他们多少年没见您这个老师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们有心,您该欣慰的。”内知笑着才说罢,却听油布棚外头有些声响,他一转头,见赶车的两个小厮将一个青年拦在了外头。

“做什么不让人进来?”

张敬重重搁下汤匙。

内知忙出了油布棚,拧着眉问那两名小厮:“干什么将人抓着?”

“内知,他哪像是吃馄饨的,我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张相公,看起来怪得很呢!”一名小厮说着。

内知才将视线挪到那青年脸上,不禁被他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青年却一下挣脱了那两个小厮,一只枯瘦的手在怀中掏啊掏,掏出来一封信件。

“给张相公。”

他竟还作了一个揖,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看起来颇为滑稽。

内知只见此人浑身狼狈而他手中的信件却没有沾湿分毫,且平整无皱,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家荣。”

听见张敬在唤,内知赶紧转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内知,看他将那信件递给了张敬,他才如释重负般,趁那两名小厮不注意,飞快地跑入雨幕里。

“大人,说是给您的,但其余的,他是什么也没说啊。”内知听见小厮们惊呼,回头见那青年已经不见,心里更加怪异。

张敬取出信来一看,他平静的神情像是陡然间被利刃划破,一双眼盯紧了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脸色煞白无血。

内知看张敬猛地站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张敬勉强走到油布棚子外头,急促的呼吸带起他喉咙与肺部浑浊的杂音,他紧盯二人:“他是哪儿来的?!”

一人老老实实答:“小的问了一嘴,他只说,他是雍州来的。”

雍州。

这两字又引得张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颤,他将那信攥成了纸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大人!”

内知大惊失色。

将将赶来的翰林学士贺童也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立即丢了伞飞奔过来:

“老师!”

第31章 鹧鸪天(六)

眼下还不过申时, 但盛大的雨势却令天色阴郁不堪,孟云献匆匆走上阶,将伞扔给身后跟来的小厮, 他踏进房门内便留一串湿润的印子。

贺童等人才被张敬从内室里轰出来,迎面撞上孟云献, 便立即作揖,唤:“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吐血了?请医工了没有?”

孟云献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内室, 视线挪回到贺童身上。

“已经请过了,药也用了。”

贺童回答。

孟云献掀了帘子进去, 苦涩的药味迎面, 张敬发髻散乱, 躺在床上闭着眼,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崇之。”

孟云献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 一时间,孟云献又忘了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

“既没有话说,又何苦来。”

张敬合着眼, 嗓子像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过, “当年咱们两个割席时说得好好的,此生纵有再见之机, 也绝不回头了。”

“那是你说的,”

孟云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孟琢没脸没皮。”张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阵浑浊的杂音,惹得他咳嗽一阵。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孟云献摇头, “崇之,当年你与我分道,难道真觉得我做错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为何还愿意与我共事?”

“皇命难违而已。”

“仅仅只是皇命难违?”

冗长的寂静。

张敬睁开眼,他看着立在床畔的孟云献,“你一定要问吗?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应你,与你共推新政!”

他不说对与不对,却只说后悔。

“孟琢,至少这会儿,你别让我看见你。”

张敬颤颤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细微地抖,他背过身去,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云献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张宅出来,被内知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这样子,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张先生如何?”孟云献的夫人姜氏撑着伞将他迎进门。

“见到了。”

孟云献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着,哪里还能拦我,可是夫人,今儿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至少这会儿,别让他看见我。”

闻声,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

“没有横眉冷对,亦不曾骂我,他十分平静地与我说这句话,”孟云献喉结动一下,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的复杂,“却让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该。”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么刑?当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后来放跑他学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