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招魂(25)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

徐鹤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满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话越发迟缓,“你只等我这一会儿,我好些了,就请人给你买好多香烛……”

“好。”

徐鹤雪抬首,灯烛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额头,就这么在夜半无声之际,岿然不动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热便退了。

蔡春絮带着医工来瞧,倪素在睡梦中又被灌了一回汤药,快到午时,她终于转醒。

玉纹端来一碗粥,一旁还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块的红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觉口苦,便放些红糖压一压。”

倪素见玉纹说罢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请你代我买些香烛?”

香烛?

玉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姑娘要的东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为您寻来。”

倪素道了声谢,玉纹忙摆手说不敢,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静谧下来。

倪素靠着软枕,看向那片青纱帘外,轻唤:“徐子凌?”

托风而来的浅淡雾气逐渐在帘子外面化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紧接着骨节苍白的一只手掀帘,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朝她看来。

而倪素还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来,她一直记得自己在梦中仰见满枝的冰雪落来她满鬓满头,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你过来,”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极小一块的红糖,说:“我们一起吃糖。”

第18章 菩萨蛮(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问过,那倪青岚的确是雀县来的举子。”

中书舍人裴知远端着一只瓷碗,在鱼缸前洒鱼食,“只是他冬试并不在榜,吏部也就没再关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试后失踪的事儿。”

“不过,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宁府司录司里抓住了个想杀人灭口的狱卒么?”裴知远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头来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闻院啊……”

若那名唤倪素的女子上登闻院敲登闻鼓,此事便要正式摆上官家案头,请官家断案。

“登闻院有规矩,无论男女敲鼓告状,都要先受杖刑,以证其心,只此一条,就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云献垂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一篇策论,“凶手是见那倪小娘子连光宁府衙的杀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从司录司出去,必是不惧再受一回登闻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绝不会急着买通狱卒钱三儿灭口。”

“那狱卒钱三儿,夤夜司如何审的?就没吐出什么?”

“韩清还没用刑,他就咬毒自尽了。”

那钱三儿还没进夤夜司的大门,就吓得咬碎齿缝里的毒药,当场死亡。

“是了,杀人者若这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在太磕碜了些。”裴知远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岚那个妹妹,该不该说她好胆魄,进了夤夜司她也还是那套说辞,难不成,还真是她兄长给她托了梦?”

孟云献闻言抬眼,迎着那片从雕花窗外投射而来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梦这一说,倒也好了。”

“这话儿怎么说的?”

裴知远从袖中掏出一颗青枣来啃了一口。

“若是那样,我也想请一人入梦,”

孟云献收拢膝上的策论,“请他告诉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枣核顺着裴知远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时上下不得,涨红了脸咳嗽了好一阵,边摆手边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亏得你在东府这么多年,胆子还是小,这后堂无人,只你与我,怕什么?”孟云献欣赏着他的窘态,含笑摇头。

“张相公回来都被官家再三试探,您啊,还是小心口舌之祸!”这一番折腾,枣核是吞下去了,裴知远,也就是裴敏行额上出了细汗,无奈地朝孟云献作揖。

“你瞧瞧这个。”

孟云献将膝上的策论递给他。

裴知远顺势接来展开,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扫视下来,他面露讶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针砭时弊,对新法令自有一番独到巧思,就是这骈句用的也实在漂亮!”

“倪青岚所作。”

孟云献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举子还在京城,倪青岚入京后,与他来往颇多,这是从他手中得来的。”

“不应该啊。”

裴知远捧着那策论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岚所作,那么他冬试又为何榜上无名?这样的英才,绝不该如此啊。”

“你说的是,”

孟云献收敛笑意,茶碗里热雾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该如此。”

裴知远少年入仕便追随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头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实干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远心里大抵也晓得这事儿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青枣来啃。

“你哪里来的枣儿吃?”

冷不丁的,裴知远听见他这么问。

“张相公今儿早上给的,说他院儿里的枣树结了许多,不忍让鸟啄坏了,便让人都打下来,分给咱们吃,这还真挺甜的。”

裴知远吐掉枣核,“您没分着哇?也是,张相公早都与您绝交了,哪还肯给您枣吃。”

“孟相公,诸位大人都齐了。”

外头有名堂候官敲门。

孟云献不搭理裴知远,重重搁下茶碗背着双手朝外头走去。

到了正堂里头,孟云献打眼一瞧,果然见不少官员都在吃枣,只有他案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孟相公。”

一见孟云献,官员们忙起身作揖。

“嗯。”

孟云献大步走进去,也不管他们手忙脚乱吐枣核的样子,在张敬身边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还是出声:“怎么没我的份儿?”

“孟相公在吃这个字上颇有所得,听说还亲手所著一本食谱,我这院儿里浑长的青枣,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这儿,便分没了。”

张敬目不斜视。

政事堂中,诸位官员听得这番话,无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没敢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