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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44)

他看着在搬椅子的青穹,心中疑惑,“阿喜,你们请了谁在灶房里忙?”

倪素才将篮子放到廊椅上,烟熏火燎的灶房里走出来一人,他身着淡青的圆领袍,衣襟洁白,发乌而睫浓,正将自己挽起的衣袖放下来,他身姿颀长又挺拔,在日光底下一张面庞神清骨秀,“孟相公,夫人。”

青穹只见孟云献手中的酒坛子与烧鹅倏尔下落,他立时伸出双手去,及时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孟云献至今忆起那夜,还恍如身在梦中,十九岁的少年提灯,身形淡薄得像雾,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礼,请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旧是十九岁的模样,俯身作揖,清峻守礼。

孟云献看着他,发觉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见炽盛,落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显出他身为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将徐鹤雪拉到院子里来,在孟云献与姜芍的面前站定,“义母义父,是他。”

“你回来了?”

孟云献眼眶泛酸,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却又停滞在半空。

徐鹤雪低首,“是,我回来了。”

“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多谢您为我收殓。”

“那算什么收殓?我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云献声音发颤,“迟了十六年,若没有那断枪,子凌,我们如何来的脸面在你的灵堂之上见你啊……”

“这些并不重要,若没有您,没有永庚,若你们不曾孤注一掷地为我,”徐鹤雪说着,握住身边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返还阳世。”

“义父义母快别伤心,快来坐。”

倪素松开徐鹤雪,将孟云献与姜芍两个推到桌前坐着,她转过脸,“灶房里还有菜吗?”

“只有一个汤了,我去端!”青穹将烧鹅的油纸解开,才拿来几只杯子,听见倪素在问徐鹤雪,他便立时转身又往灶房里去。

“子凌也吃这些吗?”

姜芍压着些泪意,抬起脸来,不确定地问。

倪素与徐鹤雪相视一眼,她对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该我来做这顿饭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么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艺了吧?”

徐鹤雪苍白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于他的声线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说话也能使人感觉到一分人的温和,“是,许多年没有在您家中吃过饭了,那时年幼,多亏您照拂。”

“我这就去做一道来给你吃。”

姜芍眼眶又热,起身挽袖。

“我来帮您。”

倪素挽着她的手,与她一道往灶房里去。

今日重逢,没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树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见,唯有温情。

倪素与姜芍青穹都在灶房里忙,孟云献将酒坛子开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咙烧得厉害,“子凌,你看我们,都老了是不是?”

“这是我求不来的事。”

徐鹤雪端着酒碗,说道。

孟云献苦笑,“若不是我与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这一脉,也不至于都没了。”

“您没有做错,国政积弊,若不除,无以安天下,无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读过多遍,”徐鹤雪放下酒碗,一手撑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军中,哪怕在京做个文官,我亦要在您与老师身侧,以新政安社稷。”

“古来变法者,皆有流血牺牲,您与老师不惧,我亦不曾惧。”

徐鹤雪问道,“若不论老师与我的生死,您会后悔当年写下《清渠疏》吗?”

孟云献摇头,“先有吴起,再有商鞅,看似变法者皆不得善终,可到底,还有个李悝不是么?他能变法使魏国强盛,我亦敢以这条性命作赌,赌我大齐昌盛,赌我百姓安乐。”

树下清风,沙沙作响,斑驳的碎光落来徐鹤雪的身上,“是人都会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师教得你这样,”

孟云献看着他,“心里一点儿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却更惭愧。”

“不止是老师,还有您,我很庆幸受你们二位长者教诲,”徐鹤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师虽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着您,我亦为您祷祝,期盼万象更新。”

倏尔“砰”的一声。

孟云献与徐鹤雪皆循声转头,只见连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滩水液从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挽着手,双双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云献立时起身,“娘娘。”

陈年的酒香弥漫在这间院子里,赵益挽着妻子的手倏尔松懈,他踩踏过地上酒坛子的碎片,竟不择路,抬腿跨过连廊。

徐鹤雪见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立时起身走过去。

赵益抬起头,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伸来他面前,他望见那样一张脸,年少分别,他从未见过挚友十九岁身死时的样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来,赵益眼睑湿透。

曾几何时,这个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过这只手,对他说,“赵永庚,起来。”

赵益握住他的手,只觉冰雪裹附。

他浑身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温度更直观,他在这种极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与挚友阴阳两隔的事实。

推开一间居室的房门,赵益抬起眼,细如绒毛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浮,他跟随徐鹤雪走进去,里面的陈设简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堆得很多。

虽多,亦整洁。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赵益开口,声线都是抖的,眼中泪意充盈。

徐鹤雪却问他,“你杀潘有芳吴岱之时,存了死志,是不是?”

赵益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永庚,”

徐鹤雪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却什么重担也担负不起,你被凌迟时,我救不了你,老师被判斩首,我亦护不住老师……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没用的一个人,”

赵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们一样去等,他们还可以熬,我却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先帝就又要对我心生厌弃,我再拼命地留在云京,也抵不过天子一怒,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用这条命为你报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鹤雪看着他,“赵永庚,你是三十余岁的人了,又是大齐的新君,万莫如此。”

可赵益的眼泪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就是怕你这样。”

徐鹤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