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招魂(240)

孟云献喝了一口热汤,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欢就好,往后,不若便在我府中住着吧?阿芍喜欢你,她还与我说,要将你收作干女儿,如此,咱们一家人一块儿住着。”

“一家人”这三个字令倪素心中一动,她转过脸来,“我知道您与夫人待我好,能与你们成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愿,但我恐怕,不能留在云京。”

孟云献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说,“然后回雀县去,我要将兄长的骨灰带回去安葬,我还有个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就做个游医吧,为世上女子治隐症,让她们不为此所苦,不为此所耻。”

檐瓦间残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云献静默半晌,道,“你这样的小娘子,难怪子凌心中牵挂,若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头,檐上鸱吻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干净如新,天色雾蒙蒙的,呈青灰色,“每一个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头,不但能看见他,还能看见他的老师,您的好友。”

孟云献不自禁随着她的话而抬起头。

庭内雾色朦胧,一行人的步履声临近,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荣生等人,簇拥着那位太子殿下。

赵益只见连廊的栏杆上搭着那件氅衣,漆黑的兽毛领子,银线绣的仙鹤纹饰,他的步履变得沉重,迟缓。

倪素端着碗,一手扶着门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见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赵益猛地回过身来,“你……如何会有这件氅衣?”

“我见过你,是不是?”

赵益紧盯着她。

“是那夜,我遇袭的那夜对不对?”

赵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复梦见那个夜晚,弥漫的雪,厚厚的冰,满丛荻花飞舞,那个戴着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剑,劝他珍重。

“两年前,雀县大钟寺,我曾见过一纸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却道,“我烧了那件寒衣。”

赵益快步上阶,将那件湿透的氅衣摊开来,袖口处的“子凌”二字映入眼帘,刺得他双目发疼,“既然烧了,那这又是什么……”

他认得爱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对不对?”

多么荒诞的想法,可是赵益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对。”

倪素颔首。

赵益乍听这一声,他踉跄地后退两步,荣生伸手要来扶,却被他挡开手,他意识到,杀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见到的那道如雾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觉。

“子凌!”

赵益环视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来见见我啊……”

他冲进灵堂,棺椁里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枪,油灯的焰光跳跃,他憋红眼睑,“徐子凌,我是赵永庚……”

“殿下!”

孟云献忍不住唤他,“子凌他……已经走了。”

赵益猛地一顿,他回过身,门外湿润的晨风迎面而来,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门槛上,冗长的寂静。

赵益忽然出声,“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他不想殿下您再为他神伤难过。”

倪素轻声道。

赵益喉咙发紧,“可是,可是……”

“我要多谢殿下,”

倪素将一碗热汤递给他,“如果不是殿下您与葛大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甘愿为他诛杀潘有芳,吴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相见,但我们都知道,他还好好的。”

赵益声音发哽,“那他,会看得到如今的这一切吗?”

“当然看得到。”

倪素笃定地说,“他总与我说,他并不在乎他的身后名,可我总是想为他求,如今,殿下你们都在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记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没了你们,再往后,谁又会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万民为他招魂,是因为殿下做了储君,是因为孟相公你们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为他翻案,还因为,蒋御史的《青崖雪》,贺学士的《招魂赋》,他曾经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陈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们心中,没有一个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样。”

“因为他已经死了。”

倪素手中的汤已经冷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我还想跟您说一些话。”

“什么?”

赵益抹了一把脸。

“殿下您如今应当也看清了什么是民意,它握在当权者的手里,是杀一个清白的人,还是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都不是他们的错。”

倪素顿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里,就请殿下以我郎君为鉴,莫使白刃再杀冤魂。”

“子凌与你……”

赵益满是泪意的眼中浮出惊愕。

清风拂来,倪素将颊边的浅发绕到耳后,笑了笑,“对不起殿下,那时没能请您来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来,在荣生耳边说了几句话,荣生的脸色一变,立时过来,小心地说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宫吧?”

孟云献作为东府宰执,他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也该回府去换一身官服入宫。

赵益与孟云献走到阶下,没几步路,他忽然停住,回过头,“我将文端公主府赐给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绝,可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那一墙月季,雨露在艳丽的花蕊间晶莹剔透,满地残红。

“多谢殿下。”

最终,她俯身。

赵益却摇头,“是我该多谢你,若没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里还没有收拾出可以住的卧房,姜芍才给那些百姓送了热汤回来,便与青穹一块儿带着倪素回到南槐街的医馆。

一夜未睡,姜芍帮着倪素换过衣裳,便让她躺下休息。

外面没有雨声,半开的棂窗外,柳枝如丝绦一样在风中飞舞,倪素盯着看了没一会儿,睡意袭来。

安静的室内,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滚落。

兽珠散出光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无声息地落来她的枕边。

浓雾,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座宝塔在云间若隐若现,其中魂火点映,闪烁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着她做的衣裳,却一点也不干净,衣袂都沾着血,红得刺眼。

他遥望云海,闪电的冷光时而落在他的身上。

宝塔里哀怨的哭叫尖锐,浓烈浑浊的黑气涌出,如飓风一般拂来河畔,荻花丛簌簌作响,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无论魂火如何挣扎,都逃不脱怨戾之气的裹挟。

宝塔之上,金铃作响。

他在岸边静静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