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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39)

无数人的痛惜,惭愧化为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迟了玉节将军,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终要杀人。

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

储君赵益下令处决三十余名犯官,而翰林院与谏院共议数日,也终究在这一日,定下鲁国公的死罪。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听闻此讯,当场昏迷。

细雨纷纷的夜,夜市却冷清无人,百姓们身着素衣,手持灯盏,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里只有子凌十四岁之前的衣物,从前官家下令将公主府家财收入国库时,他的衣物……都被烧了。”

贺童才从御史台的大狱里放出来,人清减了许多。

孟云献闻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们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这样难。”

“孟公,您看咱们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还有什么?”裴知远在旁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贺童垂下脑袋。

就是连今日公主府灵堂上摆的那具棺椁,也是空空如也,什么物件也放不进去。

“我有。”

这样一道女声传来,在绵密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百姓们回头,只见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女子。

她步履蹒跚,被人扶着。

“是倪小娘子吗?”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们认出了她,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孟云献看着自己的夫人姜芍与那个叫做青穹的年轻人一块儿扶着倪素走过来。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么?”

裴知远见她怀中用披帛裹了什么东西,便出声询问。

倪素伸出双手,披帛散开,随着夜风浮动,又被雨水压下,里面锈迹斑斑的,两截断枪展露在众人的眼前,“这是玉节将军生前的银枪。”

“今日,我们便当此枪是他的骨。”

众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断枪,有些妇孺禁不住暗自抹泪。

“……好。”

孟云献哑声,“阿芍,快扶她进去。”

姜芍应了一声,与青穹一块儿将倪素扶进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丛生,还没来得及清理修葺。

一墙月季映入眼帘,颜色深浅不一,葳蕤艳丽。

倪素倏尔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个夜晚,她与他在陌生的院落里,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将她护在怀里。

“月季有花刺。”

耳畔蓦地响起他的声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么了,轻声唤。

倪素回过神,摇头,抱着断枪慢慢地走入灵堂里,一具空棺摆在正中,倪素看见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颜色,是他的名字。

灵堂里白烛常燃,立香的味道浓郁,她俯身将断枪放入棺中,然后解下身上的氅衣,递给青穹,“将它给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过氅衣,转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灯火通明,几乎整个云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门外,他们抬起头,看着那位孟相公拿着一件氅衣,站上了屋檐。

蒋先明贺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着他。

夜风牵动孟云献的衣袂,他立在高处,双手倏尔摊开那件氅衣,面向北方,振声:“徐鹤雪!”

才喊出这个名字,孟云献的喉咙一哽,他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徐鹤雪!魂兮归来!珍肴玉粞,美器琼浆,夫归处兮!五丰谷物,厚飨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归来!”

百姓们一声又一声跟着呼喊:

“徐鹤雪!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第129章 四时好(二)

清明雨夜, 万人招魂。

倪素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关于他的梦,从雀县到云京, 再从云京到雍州,最终, 又从雍州回到云京。

短短两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长度,这只是微末的两年,可是她的这两年, 却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来的时机。

她为他期盼这一日,可当她真的身处这一日, 她却发现, 这不是想象中的云销雨霁, 天上依旧在下雨, 她在檐廊底下抬起头,甚至不能看见一颗星星。

“徐鹤雪!”

“魂兮归来!”

雨声淅淅沥沥,顺着檐瓦流淌, 高高的屋顶上,孟云献的声音几乎被百姓们的呼喊遮盖。

他在晦暗的光影里,浑身湿透, 双手不断挥舞着那件氅衣, 雨水浸湿他斑白的发髻,他颈间青筋鼓起, 用尽全力:“徐鹤雪!天地四方,离彼不祥, 复归故居, 复归故居……”

哭声渐起,有抱着灯笼, 宁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被雨水浇熄烛火的百姓,有书院的学生,在京等着秋考的举子。

蒋先明仰面,眼眶发酸,却听身边的贺童猛地哭出声来,原本还能压着,可贺童越是听着孟云献的一声声呼喊,心里便越是钝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痛哭。

迟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招得回来呢?

“他一定很恨我们……”

贺童带着哭腔,“我们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他回来呢?”

蒋先明喉咙干得厉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不知该如何与贺童说,那个人回来过。

“他不恨。”

蒋先明紧紧地攥着指节,“他连我……都不肯恨,又怎么会恨你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贺童哭得没个样子,他夫人在旁撑着伞,过来安抚他几句,没成想,她的温言细语反倒将贺童的眼泪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远哪里见过他这副鼻涕眼泪收不住的模样,心里虽也难受得紧,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来,“好歹是个做官的,你还要不要脸面啊贺学士?”

“要什么脸面?我哪还有脸面!”

贺童胡乱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脸,眼皮被雨水砸得发红,“我这个做师兄的,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门外的百姓们迟迟不肯离去,孟云献换了身衣裳,捧着夫人姜芍亲自做的热汤与倪素坐在灵堂的门槛上。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雨势渐收,孟云献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好多了。”

热雾微拂,倪素望着檐瓦处滴答下来的雨珠,“多谢您关心。”

“他以前,很喜欢在我家中跟我一块儿用饭,”孟云献看着她苍白的侧脸,主动与她谈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规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总有些不听话的张扬,我不像他老师那样严厉,所以在我面前,他要松懈许多,我不是他的老师,但他却也是我与崇之一块儿看着,从七岁长到那么大的。”

“他很喜欢阿芍做的饭,阿芍说,你也很喜欢,是吗?”

“是。”

倪素点了点头,“我做饭总是没那么好吃,夫人在我家的这段日子,我与青穹两个人都很有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