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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31)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 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 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 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 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 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 重复:“民女倪素, 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 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 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 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