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招魂(216)

“将军想做什么,如何做,我潘有芳都听您的,朝廷那边您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炽盛,潘有芳手中端着酒碗,脸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酒意上头,红光满面,“咱们朝廷里头,若是能够少一些偏安守旧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气性来,铁了心跟胡虏一较高下,这仗,何至于打得这么难呐……”

“那是他们还没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将军一手撑在膝上,轻抬下颌,“我不管他们如何想,只要我还在边关一日,不夺回十三州,我绝不罢休。”

“还要多谢你。”

他端起来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声,“不论我要怎么打,你都从不插手,朝廷问起,却总是你在为我承担压力。”

“我与将军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个目的,”潘有芳也跟着笑,“那就是将胡人赶回他们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齐国土,为此,我心甘情愿。”

少年将军闻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绝不会让你受朝廷责难,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须赢。”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是有无数张嘴,也不敢轻易指摘你。”

少年张扬恣肆,仰头饮尽一碗烈酒,随即站起身来。

“将军这是去哪儿?”

潘有芳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没有回头,清冽的嗓音隐含一分笑意,“悬星身上太脏了,我去给它洗个澡。”

寒风呼号,树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护院步履整齐,来来回回,滴答,滴答的声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见面前的这个人,殷红的血浸湿了他原本洁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湿,血珠滴落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化为诡秘的莹尘,点滴飞浮。

内知就在门外,影子落在门窗上,潘有芳发现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发觉正堂里的灯影灭了,甚至没有人听见他摔碎茶碗的声音。

丁进从椅子上滑下来,身体瘫软。

“牧神山一战,我试想过很多人,”徐鹤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十六年过去,这个人已经老了,“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潘有芳,我信过你。”

未经十六年的岁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这副容貌也与当年如出一辙,潘有芳胸膛剧烈起伏,他嘴唇颤动,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反驳一个字。

“将军……”

潘有芳喃喃,他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是吴岱!是他轻信日黎亲王,是他给我设下圈套……”

阴寒之意陡然临近,潘有芳的声音在被那只骨节苍白的手攥住衣领的刹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自控,飞浮的莹尘便是束缚他的绳索,恐惧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连呼吸也不能。

“给谭广闻的假军令,难道不是你让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咙发紧,附着在他身上的莹尘变得棱角尖锐,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这种尖锐而灼烧的疼痛,令潘有芳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是那都是吴岱逼我的!是他用我亲族的性命为要挟,我以为,我以为时间上来得及,所以……”

“你亲族的命是命,”

徐鹤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颈,指骨用力,收紧,“我三万靖安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吗?”

因为动用术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伤口皲裂,原本干净崭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迹,他俯下身,“那么多人,因为你而背负叛国重罪,他们死在牧神山,无人收殓,无人在乎,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怎么敢?”

怨戾之气几乎充盈徐鹤雪的胸腔,他周身的莹尘像发了疯似的钻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惨声连连。

“他们之中,有人救过你的命,有人与你喝过酒,真心诚意的,叫过你一声‘潘大人’,我却问你,原来在你心中,为我大齐护佑国土的这些将士,都是不足为重的蝼蚁吗?”

他松开潘有芳的脖颈,站直身体,冷眼看着他在地上蜷缩,咳嗽,挣扎,看他被莹尘折磨得翻来覆去。

“如果不是吴岱害我!”

潘有芳浑身剧痛,他颤抖着声音,“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军!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还是这桩血淋淋的往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眼睑湿润,“将军……我真的不想。”

走上这条不归路十六载,潘有芳杀了窦英章,弃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哪怕是忍着怨恨与恶心,与吴岱和平共处,哪怕是成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无论是谁,张敬或是孟云献,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轻的,天真的人,只要当今君父在,他们就只能闭嘴。

可是,

潘有芳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遇见亡魂复归。

他亲手灌过哑药的将军,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来积攒的城府,心计根本不堪一击,潘有芳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边关,我与将军,也还是谁都逃不过朝堂里的争斗。”

他的恐惧,他对于这位玉节将军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与将军共事,而不是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别人的狗……”潘有芳满眼都是泪,“可是将军,一步错,我往后的每一步就都错了。”

他忽然挣扎着起身,妄图抓住徐鹤雪的衣摆,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么也握不到。

窦英章从牧神山的尸山血海里,带回了这位将军。

是他,亲自让人将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节将军活不成了,朝廷会判他的死罪,会让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蒋先明,是他与吴岱等人亲手,将他推上那个位置的,为的,就是让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刚直忠臣,代替他们这些人,来做这件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汹涌,竟让蒋先明从民意,将斩刑改为凌迟。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声线哽咽,“我怕看见那座刑台,我怕上面还留有您的血迹,我怕您的魂魄永远在那里……”

他忽然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满额是血,他又仰起头来,“如果没有吴岱,我还能好好地做一个清白的人,做一个清白的官,如果我没有走错路,我也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让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摇头,“将军,世事无常啊。”

徐鹤雪忽而抬手,莹尘裹附着潘有芳,将他整个人悬空,莹尘刺入他的皮肉却不见血,钻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这世上难道只有一个吴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