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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12)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阿喜。”

徐鹤雪握住她递灯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我们分离,我也不会自弃,相反,我照旧会做我想做的事,过好我的日子。”

徐鹤雪下颌紧绷,他紧紧地抱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矛盾几乎快要将整个胸腔淹没,他既恨自己为欲念所束缚,以残魂之身,拥有了她,又可耻地想要这样拥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么也不能拥有了。

“如果你还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时你能看见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这样我就知道,我抬起头的时候,该看哪一颗了。”

倪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满目是纷扬的大雪,徐鹤雪轻柔的吻落在她发顶,“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什么,阿喜,我都为你祷祝。”

哪怕化身为风,也一定不以严寒伤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线里藏了一分颤抖。

若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身边。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往后也不会,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有一个小进士将军,是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强忍泪意,“我相信我这一生,总能看到这个人世还给你应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

第119章 浪淘沙(四)

孟云献与黄宗玉等人在庆和殿外等到天黑, 贵妃想入殿侍疾,被黄宗玉领着一众官员拦住,贵妃气极, 梁神福在殿内服侍官家也没出来,她没有办法, 只得先回宫去。

黄宗玉年纪比孟云献大好几岁,头发也几乎都白了,在雪天里站了这么久, 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厉害, 好些个官员连忙将他送回府里去。

孟云献双腿也僵冷得厉害, 走路实在走不动, 裴知远将他送回孟府, 又被孟云献的夫人姜芍留下来吃炖羊肉。

“今儿一大早,就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你的。”

姜芍将一个蓝布包裹拿来。

“什么人?”

孟云献一边接过, 一边问。

“没说。”

姜芍摇头,随即去张罗夜饭。

裴知远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着热茶, 看孟云献将那包裹打开来, 里面除却一卷书册,一封信件, 就再没有其他。

孟云献随意地翻了翻那书册,他脸色微变, “敏行, 你瞧瞧。”

裴知远放下茶碗,伸手将书册接来, 只翻几页,他愕然抬头,“孟公,这是满裕钱庄的暗账啊!”

孟云献拆开信封,取出来里面的信笺展开,他一行一行字地看,“这是蒋先明送的,他说这是云京原先那家满裕钱庄的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