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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06)

“一切都是我所为!与何仲平等人无关!”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书五经捧出来,撕得散碎,朝天一洒,“君子义不受辱,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受了二十年先贤交给我们这些后生的道理,可惜啊,严冬在,春不来……”

周挺赶来之时,正听闻湖上悲怆的惨笑。

被撕碎的书页随着寒风四散纷扬,他隐约看见湖心乌蓬小船上的那个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

“董耀!”

周挺一惊,立即下马。

河畔无人发觉一缕淡雾朝湖心而去。

笑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殷红的血液顺着董耀的脖颈流淌,他倒下去,一头栽入冰冷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徐鹤雪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几乎呆立在船头,满天细碎的纸页落如白雪,他一双眼睛盯着水面淡红的血迹。

“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满腔怒意压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谢春亭中寒声质问。

丁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他费如此周章,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死的董耀。

倪素将将赶来,提起裙摆朝底下浸水的石阶走去,远远地一望,湖心一只孤船,寒烟弥漫,而有一个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见。

他手中的剑破碎成了莹尘,那些莹尘骤然袭向那些站着兵卒的船只,船上的人只觉阴寒拂面,浑身像被尖锐的刺扎透一般,他们惨叫着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里。

谢春亭中的丁进与周挺等人亦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痛得尖锐。

莹尘毫无差别地缠绕着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们拂来倪素的面前,却又倏尔收敛起尖锐的棱角,像是没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边一只空的乌蓬小船,她撑着竹竿,一直望着湖心的那个人,朝他而去。

她绕开那些在水里挣扎着要往湖边去的兵卒,船只越来越近,水面淡红,而船上的那个人烟青的衣袍几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脸,在船舷相触的刹那,她丢开手里的竹竿,一步跨过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别杀他们,别杀……”

她哽咽不成声。

你会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鹤雪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

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第117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 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 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 他一顿,收回手, “你认识他?”

“是啊, 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 她绕过周挺, 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 “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 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 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 “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 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 她踩上去险些滑倒。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青穹除了有时睡不着觉会趁着天才亮出去买早饭,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医馆里不出门。

他的腿脚像被冻成冰了似的,走起路来很慢,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自己房中出来,就见倪素一个人回来。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见她袖子边的雾气,才松了口气,“倪姑娘。”

倪素抬起头,“青穹,你屋子里还有炭吗?”

“有的。”

“若是没有了,你记得跟我说。”

倪素点点头,穿过廊庑,抱着柳枝往厨房的方向去。

她看起来很平静,青穹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见她要生火,便走进去,“交给我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更动弹不了了。”

倪素想着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说了声“好”。

“那个董耀……怎么样了?”

青穹一边生火,一边问道。

冬天的柳叶变成了淡黄色,倪素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死了。”

灶房里忽然安静。

灶口的火光照在青穹过分苍白的脸上,融化了些他脸上的寒霜,化作水滴,滑下去,他手中捏着干柴棍,“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呢……”

“对了,你那位蔡姐姐将才来过。”

青穹想起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头,“她来做什么了?”

“好像她郎君不做官了,她说要与她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来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实说道。

上回蔡春絮过来,倪素便不在家,这回又是错过了,“等她回来,我去太尉府看她。”

倪素煮好了柳叶水,端着热水盆走到房中去,她将干净的帕子在水中浸湿,“徐子凌,你一直跟着我,也不与我说话,是个什么道理?”

淡淡的雾气在满室烛火的映照下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影。

倪素回过头,发现他鬓发有些乱,一张脸神清骨秀,却过分苍白,洁白的衣襟沾着血,外面淡青色的圆领袍也被血污弄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爱干净的人,却总是免不了让自己陷于这样狼狈的境地。

倪素将帕子放回盆里,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见他要抬手,她立时道:“你不要动。”

徐鹤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倪素将他外面的衣袍脱下来,“我先给你擦一擦脸,一会儿你再用另一锅水擦身。”

说着,她抬起头,“要不然,我再给你洗一下头发吧?”

“阿喜,这些我自己可以。”

徐鹤雪轻声道。

“可是我想给你洗。”

倪素说。

徐鹤雪抿唇,“嗯”了一声。

外面的日光强烈了一些,浅金的颜色铺来檐廊,衬得屋中蜡烛的光就更弱了些,倪素给徐鹤雪擦过脸,就让徐鹤雪在一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来,她坐在床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