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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93)

“梁神福,将彤州来的东西给孟卿瞧瞧。”

“是。”

只听“彤州”二字,孟云献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帘出来,将一道书册递来,孟云献抬手接过。

只展开一页,孟云献的脸色骤变。

“朕这么些年,还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带了一分笑意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而孟云献却越发觉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书册,乃是一道万民书。

彤州万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满内页,页尾所书,尽是嘉王在彤州这些年为百姓所做之事。

数年前嘉王上疏请求亲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芦场,堂堂亲王却与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与彤州百姓共整治出两百多万亩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儿也是在整治沙田芦场期间流产的,从那以后,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两年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国库的钱,而是自己的家底,这些嘉王从未上疏禀报过,却有彤州知州年年奏报。

正元帝并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芦场有功而下旨嘉奖了一番。

万民书上所言,无一字作假。

但此时这道书册,却并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杀嘉王的刀,孟云献很清楚,万民书上的每一个名字,于正元帝而言,都是一个养子竟敢越过他这个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云献稳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芦场,为我大齐多得了两百多万亩的良田,立租税,补军粮……可见官家当时下的这道敕令,实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无官家当日的远见,又何来今日的这道万民书呢?”

“臣观万民书上所言,无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为,无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将嘉王视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认为官家与嘉王父子之亲,实难离之。”

百姓,只是认为嘉王是官家您亲近的儿子,生怕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进而伤及亲情。

孟云献绝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贡献。

退出庆和殿,孟云献吹了冷风,才发觉自己后背有一层薄薄的汗意,他也没回政事堂,在永定门外坐马车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见孟云献归来,一边为他解下披风,一边端详他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同川和秦将军他们在雍州不易,可我却不能坚定开战的决心,这一回,我要教他们失望了。”

孟云献眉宇间满是疲惫。

“官家不想开战,任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么用呢?”房中没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热茶给他。

“若不在此时开马市,我看官家就要动官交子的念头了,能缓一时,是一时吧。”孟云献深知当初在朝上议私交子改官交子时,张敬所说的那番话终究要应验。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此时若不开马市,官家为了国库少一些负担,鲁国公之流为了让宗室少一些损失,必定会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钱拨备不足,而交子放量无度,物愈贵,乱民生。

虽一时不显,却贻害无穷。

“云献。”

姜芍不是不知国事的人,她少时便喜爱读书,与孟云献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么?”

此时,她却问他累不累。

“我看这些事,都快要将你的腰压弯了。”

两人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献笑了笑,“却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儿孙们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与易儿说,往后的祸福,都由他们自己去谋,咱们两个回来这儿,大不了就是两口薄棺,回来那日,我们不是早就备下了么?”

易儿是孟云献与姜芍的长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献喉咙发紧,他一下握紧夫人的手:“阿芍……”

“可别说什么不该让我跟着的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你能离了我?”姜芍横他一眼。

“对不住。”

孟云献始终握着她的手,哀哀一叹。

“嘉王殿下还好么?”

姜芍不接他的话,转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如今还不知道,”

孟云献眉头皱得更紧,“今日官家让我看了一道彤州来的万民书,嘉王生性敦厚宽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万民请愿之象,其实并不意外,但唯一不应该的,是这背后利用了这些质朴民意的人。”

“好毒的计。”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为嘉王殿下求情,实则,是惹官家更加忌惮嘉王殿下。”

那万民书,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尽得民心?

“可官家让你回来推新政,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断了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过分念头,丹丘与大齐的战事官家不问你,你便不能贸然插手,这议储的事,官家不问,你依旧不能在朝堂上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嘉王殿下这件事,你该如何办?”

“还能怎么办?我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一些,就得时时让官家看见我的利用价值,”孟云献无谓地笑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却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个气儿,咱们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动。”

谈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云献倏尔想起一人,“我记得前些日,他与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亲口对他说,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此事,韩清在给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军旧人”,令姜芍一愣。

过了半晌,她才道,“不瞒你说,我正想见见她。”

“她兄长是吴岱的那个儿子害死的,但如今为了大义,她竟甘愿深入虎穴,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该令我等生惭。”

“徐景安”这三个字,是三万将士的血,与一个玉节将军的血,孟云献每每思之,皆满心悲凉。

孟云献一抬头,“我这就去写一封手书给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冻。

正元帝身体欠安,贵妃欲往庆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却不许,更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训斥了一番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责怪他们不知珍重贵妃的身子,竟让贵妃大雪天还出来走动。

贵妃回到寝殿,由宫娥服侍着脱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风,近身服侍的宫娥见贵妃脸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冻伤身。”

官家并无一句斥责贵妃,也让梁神福代为传了几句温言,但贵妃细长的眉间却依旧笼着一分愁绪。

她垂眼瞧着自己腹部,如今已经显怀。

“若这不是个儿子呢?”

官家是否还会如此好言相待?还会留着她吴家的尊荣么?

在官家身边待了好些年,贵妃还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无常。

“娘娘……”宫娥惊呼出声,随即垂首,“孩儿尚未出世,娘娘还是不要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