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招魂(192)

“官家不会看着他绝食而死,”徐鹤雪跟着她在宫中,虽不能聚形,却也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朝堂上的局势他也知道一些,并也凭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鲁国公,潘有芳之流,绝不会只押宝于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为议储而再分派系。”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老师,鲁国公和潘有芳都绝不会让永庚有机会做储君,无论他们扶植谁,与他们成为一派的旧党就会拥护谁,而新党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旧党拥护的人成为储君,他们的仕途就都到头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会极力维护嘉王殿下。”

倪素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势。

新党保嘉王,就是在保他们自己,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而官家若此时再眼看着嘉王绝食,于他作为皇帝的声名而言,也绝非好事。

“今日,他们一定会逼永庚进食。”

徐鹤雪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希望他,不要违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盏落地,清脆又尖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听见声响,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制着嘉王的双臂,压着他,一人捏着嘉王的下巴,将饭食往他嘴里塞。

“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殿下?”

苗景贞皱起眉,厉声道。

“苗大人呐,您以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贞面前来,满脸为难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东西啊!”

苗景贞强令他们将嘉王放开,他走上前去,发觉满地碎瓷,而嘉王铣足,未穿鞋袜,脚底都是血。

他才要靠近,却见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殿下!”

苗景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见他手中的水碗,身体立时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顾身下的碎瓷片与打翻的饭食,仰躺着喘息,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神情恍惚,视线掠过苗景贞,掠过那些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又轻蔑的宦官。

“你们……”

他颤着声音,“你们都想害我。”

“殿下,没有人害您,”苗景贞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没事。”

嘉王不说话,也不看他。

苗景贞不是没听过钩吻案,他心知嘉王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寝食难安。

但眼下劝他用饭是不可能。

苗景贞只得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给嘉王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后退出去。

殿门合拢,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虚弱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嘉王如梦初醒,他一下起身,顾不得脚上的伤口,踉跄着跑到那道门前。

内殿是上了锁的,他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妾连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里面说。

“没有,昔真……”

嘉王双手撑在门上,“没有……”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身子滑下去,靠着门边。

“殿下,不要怕,这个时候,前头越是闹得厉害,饭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咙发涩,“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声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们如今还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无论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们都要撑着。”

嘉王捂着嘴,眼睑浸湿。

“你好不好?”

他问,“你还好不好啊昔真?”

“还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软枕上,她断了药,太医局没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没人来诊治。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是要记着你的老师,还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阵,缓了缓气息,说,“他们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绝不可以自弃,您得吃饭,为了他们,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嘉王撑在地上的双手筋骨一颤,他忘不掉老师落地的头颅,也忘不了那个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泪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回去,拾捡碎瓷片中的饭食,忍着心中的阴霾与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强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发髻散乱,一身衣袍沾着脏污,拼命地往嘴里塞碎掉的糕饼。

蓦地,他抬起头,透过朱红的窗棂缝隙,他看见外面大雪纷扬,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师友俱去,唯他独活。

绵密的针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尔响起一道声音:

“他们给你吃剩的东西就是在欺负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揍他们。”

“赵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第110章 行香子(一)

年关还没过, 天已越发寒冷。

大齐今年的冬天不好过,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过,他们在居涵关屯兵与大齐雍州军时有大小战事摩擦, 又屡屡滋扰其他重镇。

两方正式背盟,丹丘极其疯狂地在边境烧杀劫掠, 大齐的朝臣们在两府宰执的主持之下议事。

殿中侍御史丁进与韩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坚持促成和谈,在他们看来,丹丘此番攻势猛烈, 无非是因为今年冬天难过,丹丘胡人的草场不够, 牛羊成群地冻死, 若大齐重开西北马市, 使两国互通有无,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丹丘过冬难的问题,也可暂缓战局。

官交子才将将取代私交子,正元帝还没有瞧到其中的好处, 此时若再增加军费开支,他心中必是不愿的。

不愿打仗的官员们将话都说到了正元帝的心坎里,就是新党之中, 也有不少人不愿打仗, 值此新旧两党因议储而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刻,作为东府宰执, 孟云献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说。

“重开马市的确能够暂缓战事, 可此马市一开, 国威又置于何地?”这是正元帝并未在朝堂之上一口应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对重开马市,他们之所以反对, 也是与正元帝一样,顾虑到了所谓重开马市便是长夷敌之威风,灭我大齐国威。

“官家,臣以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开马市,则延缓战事,若不开马市,则使战事加剧而军费花销更重,”孟云献垂首立在帘外,“往后之事可往后再议,我们不防与丹丘先度过这个冬天。”

雍州的有利战局并不能改变一个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云献,他心中就是再想与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暂且藏住自己的这份心思。

谈及军费,正元帝果然沉默,帘后半晌没有动静,孟云献安静站立,里面添了几声咳嗽,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里面奉了一碗热茶,正元帝喝了两口,干哑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