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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74)

天边雷电缠裹,照得枯枝残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为我想吗!”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收紧,泛白。

“我出身寒门,三十二岁方才有机会入仕,这机会,还是张相公给的!”他喉咙艰涩,“我心中感念他,那时谁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称自己为张公门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讽我,张公何时来的我这样的门生?笑我恬不知耻……可承蒙张公不弃,让我入东府为新政变法做事,我满腔热忱啊孟公!”

“我一个寒门士子,前半生苦读,满脑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与张公给了我机会,对我寄予厚望,我时常告诫自己,万莫辜负您二位的期许。”

潘有芳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可是孟公,您与张公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的手段招惹无边非议,我曾劝过您要徐徐图之,可您说,若不先给官家做出势头,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贪官污吏,便少了威慑之力,恐令百官心怀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与张公动了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官!动了他们的利益!”潘有芳颈间青筋微鼓,“南康王是当今官家的皇叔,他当年在世,给您和张公使的绊子还少么?吴岱与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结,他们一时在官家眼皮底下动不了您与张公,便打起了在边关的玉节大将军的主意,我这个监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撺掇官家设的,您二位为了使玉节将军少受掣肘,便使尽了手段将我送上监军的位置……”

“张公信我,您也信我,远在居涵关的玉节将军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湿,潘有芳几乎有些失神,“我这半生,被吴岱毁了个干净。”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您,杜琮的确是我的人,他曾经叫做杜三财,他本是受玉节将军派遣接应我的人,我路遇山匪,为杜三财所救,与此人关系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粮送去居涵关,他在路上耽搁时日犯了死罪,代州又无粮可运,便求助于我,我答他救命之恩,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吴岱知晓,他以此为要挟,要我重新做选择。”

“那时,我并不担心自己丢不丢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从居涵关监军的位置上下去,那么吴岱与南康王便有机会安插他们的人来,于是我暗中与吴岱周旋,我想着,先拖住他。”

“我从来不干涉玉节将军的任何决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过我的任何同意,这大约是玉节将军除我是张公门生外,另外一个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关的那些日子,那个年少的将军意气风发,还常会叫上他一块儿喝酒,“丹丘将领蒙脱来攻居涵关时,以青崖州徐氏满门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玉节将军投靠丹丘,玉节将军将计就计,率靖安军往牧神山诱敌,令谭广闻,葛让两路军策应来援,这道军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出去的,却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为何截回?”

“是吴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乡之谊怀柔不成,便诱我父强占民田,诬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为要挟,要我先令谭广闻增援鉴池府,再往龙岩。”

“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声,“我受他胁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着既然来得及,如此也未尝不可,万一,鉴池府真有祸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让杜琮去见谭广闻,葛让则暂留辇池,只等谭广闻从鉴池府过来,我再将大将军令发出。”

“可是那该死的谭广闻,”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龙岩的路上迷路……”

“后来我才知,谭广闻迷路之际,吴岱遣来与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给葛让的军令。”

葛让在辇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惨剧酿成,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全部覆没。

“原本要偷袭鉴池府的胡人却忽然偷袭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么丹丘日黎亲王的书信,什么丹丘王赐封徐鹤雪的诏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诡计!吴岱担心自己轻信日黎亲王的事暴露,便令三万靖安军死在了牧神山,就连守雍州的苗天宁,他也没有放过。”

暗藏心头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盘托出,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袍服,姿仪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责我尚还担得起,可稀里糊涂的,这罪就越发滔天,然后,我就这么被绑到了他们的船上,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是我,让我手底下的窦英章赶去牧神山,从尸山血海里,将玉节将军带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时,他的双眼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破,不能视物,我很庆幸他不能视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过来,在受刑之时,会对蒋先明说些什么,所以我亲自……”

他唇颤了一下,“我亲自给他灌的哑药。”

“潘有芳!”

孟云献再捱不住,伞脱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颤声,“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样待他!”

“我不那样待他,”潘有芳手中的伞也落地,雨水将他浇透,也浇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对玉节将军的罪,唯有来世相赎,今生,我回不了头了。”

“我也想过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吴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经立志为生民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坚,割舍不了太多的东西,做不了先贤圣人,我已经认命了,我拼命爬到这个位置,也终究免不了要与吴岱做一条线上的蚂蚱,您看,吴贵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吴岱疯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对您坦诚,并非是我作为一个罪官的自述,而是出于我个人对您,对张公的情谊,”潘有芳平静地凝视孟云献,“您知道,官家不会杀吴岱,也不可能会为一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翻案,谁敢在这个当口翻开此案,无异于对抗君父。”

“还有,”

潘有芳紧紧攥住孟云献的手,“孟公,害了玉节将军徐鹤雪的,难道只是我和吴岱吗?南康王当初动不了您与张公,难道不会想动徐鹤雪吗?您以为吴岱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若非是您与张公急于推行新政,何至于招来宗室不满,引得新旧两党争斗不断……您以为,宗室,吴岱,我,甚至是您与张公,我们谁能逃脱得了杀死徐鹤雪的这一桩罪责?”

此话锥心跗骨,孟云献遍体生寒,他倏尔一把松开潘有芳,将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认!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吗!”

“我不会认。”

潘有芳眼睑发红,双手撑在雨地里,冷静地说,“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让它烟消云散呢?”

“徐鹤雪死了,靖安军都死了,您如此,亦无济于事。”

“想想张公,再想想您如今的处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从前与您结过怨的旧党官员还没有被您安抚好,您若在此时敢为徐鹤雪鸣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执的位置,还会牵连全家性命,乃至与您相近的所有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