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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3)

老妪眼一横,视线落到她身上,初时被她满手的血吓了一跳,随即又审视起她来,眉眼生得倒是齐整,那身衣裳瞧着也是好料子,挽着三鬟髻,虽无饰物作衬,却越发显出这女子的干净出尘。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蒋娘子哪不知这家的老妪是什么脾性,见老妪脸色越发不对,便忙扶着倪素穿过人堆。

“年纪轻轻做什么药婆……”

那老妪在后头冷哼着,盯着倪素的背影,小声嘟囔。

“母亲诶,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孙女儿的命,快别说!”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姑娘快去净手,再换身衣裳,他家的饭吃不成倒也罢,我给你做好饭吃!”蒋娘子将倪素带回院中,又将她推进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帮农妇生产过,她当然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妇生产,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饮用饭。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净双手,才要解开衣带,却骤然停住,随即四下一望,试探般:“你……在吧?”

蒋娘子的女儿正在院中玩石子,忽听一阵风动,她抬起脑袋,看见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树枝叶摇晃,树荫底下如缕轻烟飘出,落入灯笼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见。

房中的倪素没听见什么响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带,却听“哐当”一声,木凳倒地。

她吓了一跳,隔着简陋的屏风,她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举止有些怪,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倪素重新系好衣带,扶灯走近,果然见他双目空洞,神采尽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随之而摇曳,但他眼睫未动,毫无反应。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视物,但思及遇到贼寇那夜,他在车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难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

毫无预兆的,徐鹤雪眼前又归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给你点灯。”

倪素说着,走回屏风后面去。

徐鹤雪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约也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去,背过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议。”

倪素才脱了沾血的衣裳,忽听屏风外传来他的声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倪素回头,透过缝隙,看见他立在那片阴影里,好像携霜沾雪的松枝。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我救过的女子从不曾轻贱于我,她们将我当救命稻草,我也乐于做她们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住他们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无愧于心。”

第9章 临江仙(三)

房中再燃灯烛,倪素已换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于窗纱上,蒋娘子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点期望那个姐姐能再给她一块,可她一点儿也不好意思要,只能这样时不时地回头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着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个姐姐的影子旁边,有一团毛茸茸的莹光浮动。

她“咦”了一声,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门窗前,好奇地朝那团映在窗纱上的莹光伸出手。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小女孩仰头,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帮我将这个送去给对面那个孙叔叔好吗?”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罗裙边堆叠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递给她一张药方。

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