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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13)

“你沐浴完了吗?”

倪素问出这句话,却见他覆在棂窗上的指节屈了一下,他那张面庞上依旧没有太多生动的神情,不知为何声音却压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经学会从他不多的反应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将你放在这个药篓里,一直带在身边,那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徐鹤雪化为那团莹白的光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带在身边,夜里放在身侧,甚至还分一半被子给他……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我没见过山灵,但青穹与我说,他能看得见,山中有些生灵便是如此柔软的一团光,有着动物的模糊轮廓,却又偏偏不具形,不能为人所见。”

倪素拥被坐起身,“你也是这样,我一伸手指,你就会贴着我的手指,还有尾巴……”

“倪素。”

徐鹤雪打断她。

他喉结滚了一下,明明他没有心跳,也不会耳热,更没有呼吸,但他却能因她的话而陡然想起自己曾为人时,有过的这些感觉。

倪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烛焰闪烁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帘,双眼皮的褶痕便会舒展开来,她的视线又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颜色淡薄的唇。

“你给我买的胡饼,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静。

徐鹤雪闻声看向她,灯影之下,她额头的伤处还是红红的,昨夜这张脸几乎沾满了泪,她在马背上,在风中对他说的话,总是在他心中回转。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拣我的东西,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说。

“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着被子抱住双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让他们知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世对你的误解就会少一分,可我又想,我连你的东西都不能保住,没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会有人信我。”

她将那断枪当做他的尸骨,要认真地为他收殓,却不得不迫于现实,任由青穹父子将它送回桑丘的残碑前。

徐鹤雪静默地望向她的侧脸,“我死十六年,骨销尘泥,世人不明真相,他们如何看我,其实我并不在乎,我行止无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师知道,还有,”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

夜风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灯烛颤颤,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犹如照彻山上雪,“其实,有老师与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够安定。”

人死如灯灭,他早已是这世间一盏不能重燃的灯,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却许多事,放下许多事,可困锁宝塔的三万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不得释,他亦不能自释。

他回来也从不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当年牧神山一战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来化解三万靖安军的怨戾,出宝塔,入轮回。

为此,他宁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灭。

其实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倪素却不自禁心中一动,她怔怔地凝视眼前这道孤魂,他的身影还是有些淡,细微的莹尘浮动,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沦的美好幻象,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还不睡吗?”

夜更深了,徐鹤雪要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缩回被子里,没有松开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么?”

他的眉目依旧无波。

“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坐到了床沿,离她稍远了一些。

双膝疼得钻心,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拢好她后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么?”

第69章 苏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 为何忽然转投军中?”

倪素问出这句话,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 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 再一两岁,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但今日, 她却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 与他对话。

“我幼时丧父, 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 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 母亲知文善画,父亲在时,她亦曾随军在侧, 我对父亲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我十三岁那年, 母亲缠绵病榻不治, 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 便在一直重复‘可惜’二字。”

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 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 名妗,出身大族, 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师从徐宪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与徐宪举案齐眉,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相知相扶,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

为此,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亲去后,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抬起眼睛来看她,“那是我自七岁后,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时,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可惜’。”

“我兄长体弱多病,却好刑名之学,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修撰《齐律》耗尽心力,我十四岁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记得那夜,我在兄长灵前许久,我问自己,这双手究竟该握笔,还是握剑。”

徐鹤雪舒展手掌,烛焰跳跃,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可惜’,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夺回青崖州,承父亲之志,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倪素倏尔一怔,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

大齐自立国之初,便是文为重,武为轻,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他们便如滚滚洪流,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

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十四岁,一个人,风雨兼程。

“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唯独对老师,心有歉疚。”

徐鹤雪谈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哪怕是我的尸骨,其实也都不重要,乡野亦有冻死骨,疆场尸骸相撑拒,他们从无人收殓,我在其中,亦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