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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08)

夜里倪素沐浴洗漱过后,便抱着药篓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闪烁,她脸颊抵在软枕上,看着药篓中莹白的光,它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会贴上来,连尾巴也会动。

她将被子盖在药篓上,看它在里面浮动。

棂窗外雨声杂乱,倪素抱着药篓闭起眼,她偶尔会听见莹尘细微闪动的声音,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而伴随着这种声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道背影,他穿着那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朱砂红的衣襟,霜白润泽的外袍,腰间殷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倪素想唤他,却始终张不开嘴。

她看见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为一团浓淡不清的血雾,在一片蓊郁丰茂的荻花丛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发了疯似的,拂过那片荻花丛,而从中魂火闪烁,在细雨中零星飘飞,它们化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游魂从他身侧过,他们都是陌生的脸孔。

只有他是一团血雾,始终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那荻花丛里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他拥有一张兽面,却有花白的,打卷儿的胡须。

他就站在那团血雾前,轻抬下巴,迎着风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师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愿去的地方。”

雷声轰隆,倪素骤然惊醒。

她一下坐起身来,满头满背都是冷汗,梦中的种种都不那么清晰,但她却记得那团血雾,记得那人身兽面的老者。

想起那张兽面。

倪素立即从衣襟中找出那颗兽珠,灯火之下,木雕兽珠与她梦中那张兽面重合。

她看向身侧,才发现被角底下无光,她掀开被子,药篓安静地躺在她身侧,然而其中,竟已无那团莹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药篓,她赤足下床,妄图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儿?”

她的喊声惊动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门进来,见倪素一身衫裙单薄,披散着乌发,也不知在房中找什么,还唤着一个名字。

“倪姑娘,你怎么了?”

青穹才合上门,抬眼却见背对着他的倪素回过头来,眼圈红透,抱着那只小药篓,“青穹,他不见了……”

“什么?”

青穹走近,果然看见药篓里空空如也,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可是你做了什么?还是……”

“我什么也没做。”

倪素摇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他就不见了。”

“梦?什么梦?”

青穹敏锐地抓住这一点。

“我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大一片荻花丛,我梦见他变成变成了一团血雾,有个长着兽面的老翁对他说,他的老师已经去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听见荻花丛时神色便已有些异样,又听她提起那个长着兽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梦见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记起自己似乎曾听徐鹤雪提起过。

荻花丛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阳世亲朋纸钱与寒衣的地方。

“我与常人不同,儿时常梦一处,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张兽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将军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师张相公去了。”

青穹细细地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这几日他藏在心中的疑问才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认真地说,“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徐将军的魂火是莹白的一团,像不具形的山灵,但听你方才谈及土伯说的那句话……倪姑娘,我猜,徐将军已非幽都生魂。”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阿爹有时能听见阿娘说话,我记得有天他听阿娘说起,并非是所有的人死后,生魂都会入幽都,”青穹走到窗边,将棂窗推开,外面的灯笼已被雨水浇熄,他指着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后,生魂会去那里。”

倪素走到窗前,随着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说,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当徐将军是叛国的罪臣,天道会看得见他的清白,他那样好的将军,死了,是该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说。

“星星?”

倪素呢喃出声。

“我阿娘说,天上是没有什么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约,天上虎豹九关,你看晴夜里星子多少,他们都是有大功业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轮回,而天上的星子则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说,他们具有幽都生魂所没有的力量。”

雨声散碎,击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后巷,徐鹤雪曾这样回答过她。

人间之水,不濯他尘。

除了她煮的柳叶水,便只有郎朗月华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尘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么?”青穹连唤了几声,才见她动了一下眼睛,有了反应。

夜风拂面,倪素耳畔的浅发微动,她立在窗前,怀中紧抱那只空空的药篓,望向深邃潮湿的雨幕,她梦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这场雨能快些停。”

不然,爱干净的徐子凌可怎么办啊。

第66章 永遇乐(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后, 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也曾夺回燕关六州,他在时,居涵关便是大齐的防线, 他走后十六载,居涵关陷落, 咽喉要塞雍州便成为大齐在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六年来,此处常有胡人滋扰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严防, 虽国库有亏,但历年来在军费上的花销却并不含糊。

雍州有两大氏族, 一个姓秦, 一个姓魏, 两家是百年的姻亲, 也是自玉节将军叛国服罪后,驻守雍州的两员大将。

秦家军将领秦继勋为雍州制置使,与魏家军将领魏德昌结为异姓兄弟, 合力镇守边关十六载,颇有功绩。

倪素初春时离开云京,抵达边关雍州时正好入夏, 她生在江南雀县,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无法想象此地峥嵘万状的山脉, 辽阔雄浑的高原。

入夏以后,此地昼夜温差大, 白日里倪素便学着当地人用纱巾裹面, 不至于晒伤脸颊,夜里又要穿得厚实一些才不至于太冷。

“小娘子, 我孙儿还活着么?”

老妇在帘外来来回回,听着里面儿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头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满手沾血,手指轻按胎儿的头部,却见其一动不动,她心下一沉,“生产三日不下你们才知道寻医工,如何还能保得住?”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