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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106)

“然后,就有了你?”

倪素终于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们也很后悔。”青年点头。

“为何后悔?”

“鬼胎嘛,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会长得比正常人快,没有毛发,也活不长。”

倪素一怔,难怪,依照他所说,他今年应该也才十七八岁,但他如今这般模样,看着却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你,为何会来云京?”

她问。

“我阿娘让我给张相公送信,就是你给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将信送到张相公手中。”

“什么信?”

“她说,徐将军没有投敌叛国,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不能人人都骂他,毁他。”

“可是张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云京做官,她让我将信送来给张相公,虽不足以作为翻案的证据,但至少,能让张相公心中生疑,或许有一日,还能还徐将军清白。”

他说着,又有些怅然,“可惜,张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

他的五官并不如常人灵动,连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说,这是徐将军的诗。”

一个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几乎全在此诗。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将军,我们得快些走。”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一下抬头,“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却时常能够听见阿娘说话,他双腿不便,无法与我一起来云京,只要回去见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伤。”

青穹说道。

倪素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我立即动身随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没料到她会如此利落地应下,“那可是边关,你若不敢,我可以带徐将军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离我半步。”

倪素抬起头,檐瓦之上浅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对面的居室里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脉枕,走到他面前来,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轻扣他的脉搏,“你虽是鬼胎,但你阿爹终归给了你一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我或多或少,亦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

倪素虽钻营女科,却也不是只会女科,他体寒,血脉阻滞,关节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缓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这一路会给你买很多包子饼子吃,你想吃别的也可以,这便是我的答谢。”

倪素说道。

青穹没说话,他隔了会儿才瞧着她,“你都不怕我吗?”

他生得奇怪,没有人敢这样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数,“我不知有什么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面的那团莹光浮动,她将手指探入药篓内,它便会主动贴来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这世上,本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第65章 永遇乐(四)

清明时节, 淫雨霏霏。

张敬墓碑旁跪着老内知刘家荣,不断重复着往盆中扔纸钱的动作,若有人来敬香, 他便会起身退到一旁,点了香, 递给来人。

贺童在旁守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仆将香烛备好,他忘了剃胡须, 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沉郁的疲态。

孟云献与裴知远才走近,便见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 贺童听见步履声, 抬头见孟云献, 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 他看向孟云献身旁的裴知远,颔首唤了声:“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适时回头,裴知远只见他身着墨绿织锦直裰, 戴幞头,端正的五官经受风霜,已不再年轻, 下颌蓄着半长不短的黑须。

此时眼中带泪。

“潘三司。”

裴知远收敛惊讶, 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礼,”潘有芳抹了一把脸, 又看向孟云献,“孟公, 您回朝时, 我不在京中,十几年了, 到如今我才算见了您一面。”

“我回来时还奇怪呢。”

孟云献指了指身边的裴知远,“我还问敏行,我说怎么不见潘三司?他说你父亲去世,你回乡丁忧去了。”

“是啊,丁忧三年。”

潘有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长叹一声,“我回京途中听闻张相公的事,紧赶慢赶,没赶上出殡,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内知刘家荣适时点了香,躬身送上,孟云献率先接过,裴知远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几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云献敬完香,又盯着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脸,盯着贺童,“你这眼睛肿得厉害,你夫人就没给你热敷?”

“过几日便好了。”

贺童的嗓音有点哑,鼻音也重。

“贺学士,节哀。”

潘有芳闻声看过来,便也安抚一声。

贺童低头应了一声。

孟云献本欲再留一会儿,裴知远却提醒他政事堂中还有事务没处理干净,他只好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儿去,陆陆续续来的人很多,有认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宫?”

孟云献停步,回头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还未见过官家,”潘有芳点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不若孟公与我一道?”

孟云献却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来祭奠崇之,只怕会生你的气。”

“朝中多少官员都来过了,我若因此便不来,岂非太过凉薄?张相公是当年我考科举时的主考官,我进士登科,是他亲自批的,于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极,“便是官家问,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与我一道吧,您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么?”

他说。

孟云献一顿,“我该问你什么?”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变。”

雨水在伞檐噼啪不停,潘有芳双手拢在袖中,“当年蒋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则是官家派遣至边关的监军。”

“我当然记得你是监军,当初,还是崇之举荐的你,”孟云献伸手,令身旁的家仆将伞檐太高些,“雍州的军报,那么多人的证词,当年我已问过你与蒋先明,如今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不知,张相公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他受刑前的遗言,我也听说了。”

“谁知道呢。”

孟云献摇头,“昔年分道,今日死别,崇之与我,自十五年前,便无话可说了。”

“走吧,咱们一道进宫。”

孟云献说道。

潘有芳沉默点头,由人撑伞,与孟云献并肩没走几步,便遇上被家仆搀扶着走来的蒋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