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头活不了了。”谢玄英口气平淡,“下了重手,三天必死,以泄民愤。”
庄头的后台是宫里的大太监,但别人怕,他可无所谓,该杀就杀,简单直接。
之前,两人讨论过夏家的事情,程丹若心中有数,并无意见。且谢玄英今天就卖人,未尝不是在保全家眷的性命。
“皇庄一田两税,实在负担过重。”他沉吟道,“你说怎么才好?”
她问:“怎么两税?”
“佃农世代为仆,既要交田税,还要交佃租,税是交给朝廷的,一年三分,佃租是交给我们的。”谢玄英和她分析,“我们能免租数年,但不能不收。”
程丹若道:“先给孤寡之家免税三年,其余人家低租?”
“可以是可以,但总要经营起来才好。”他说,“这么多田,不能荒废了。”
说着,拿起她画的图纸,“打算改建成这样?”
她点点头,试探道:“你说,找人种些向日葵和番薯,好不好?”
“番薯我知道,向日葵是什么?”
程丹若道:“会朝着太阳转动的花,非常大,像菊花。”
“你说的是不是迎日花?”谢玄英回忆,“我在浙江见到过,说是广东得来的海外之物。”
“应该是,我们试种一些海外作物,番薯、迎日花、玉麦、落花生,然后再种些甜菜、桑、棉,不需要多,围绕着院子种几亩就可以了。”
番薯是新物种,向日葵还是观赏植物,但玉米和花生已经传入,在沿海小范围种植,还未传播开来。
靖海侯府作为实权勋贵,偶尔会有一两道菜肴,程丹若早就瞄准它们了。她思索着计划:“再盖一些结实干净的茅屋,能养鱼的话,最好有一个鱼塘。”
谢玄英诧异:“劳师动众,不像你。”
她道:“学大宗伯家的梅园,租出去赚钱。”
比起精修的会所园子,肯定是农家乐成本更低,而且,“就算无人来,不管是番薯还是花生、甜菜,都能卖钱。”
说起农作物,她精神振奋:“番薯和玉麦是粮食,迎日花和落花生都能榨油,甜菜可以熬糖,桑棉纺织,都是有用之物。最关键的是,不似种田辛劳,家中妇女亦可照料。假如有客人愿意感受田园生活,妇孺亦有活计,哪怕次数不多,于他们也是个进项。”
谢玄英和她说实话:“我没有管过田庄,不知是否可行。”
程丹若也没有这种经验,听他这么说,反倒迟疑了:“那还试吗?”
“当然,你又不是花几万两银子建个园子。”他奇怪道,“即便不成,我们自家人时常来小住也不错。”
程丹若:“……也是。”
贵族总要有社交游乐的地方。
农家乐比会所省钱X2
“茅屋建得远些。我们自家的院子附近,给老师留一处书房。”他道。
她提笔画图。
“别画了,下午我们骑马看看,到时候再决定。”
下午又是骑马课。
今天,程丹若换乘一匹老马,慢吞吞的,但胜在步伐稳健。
她感觉到老马的孱弱,肢体奔跑不如冬夜雪有力,也感觉到它的人性,很熟悉人的指挥方式,控缰变得很容易。
谢玄英紧紧跟着她,说:“老马镇定,不然冬夜雪在旁边,会让小马害怕的。”
程丹若“嗯”了声,放松腿部肌肉。
拉伤以后,想用力也不行了,反而更放松些。
两人确定了农家乐的范围,三三两两建一些结实的茅草屋,圈块菜地,扎上漂亮的青篱笆,再于田边种些菊花。
届时,炊烟袅袅,白鹅戏水,飞鸟入林,牧童骑在牛的背上吹短笛,伴随着悠然的晚风,农夫扛着锄头归家,野菊花星星点点,明黄可爱,仿佛陶渊明的诗成了真。
这是文人心里的田园梦。
谢玄英都被迷惑了,和她说:“等你我白发苍苍之际,就在这里隐居吧。”
程丹若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梦。
但还是道:“真的乡野村夫,柴要自己砍,水要自己提,地是黄土地,都是鸡鸭的粪便,下暴雨会漫进来,头顶会漏雨,没有办法洗澡,只能吃粗粮,床上全是虱子。”
她诚实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家。”
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侯府可以经常洗澡,可以吃到肉蛋奶,可以有反季节蔬菜和水果,也有条件支撑医学实验。
谢玄英静静地看着她。
她:“?”
“是我们家。”他一夹马腹,冬夜雪“哒哒哒”跑远了。
程丹若下意识跟上去,但不敢,仍然小心翼翼地驱使老马掉头,准备靠自己骑回去。
前面是田埂,窄窄的一条,只容一人走过。
两边是青油油的小麦苗。
她勒马,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往下走。
前面,谢玄英没听见马蹄声,扭头看去,才发现她没跟上来,踟蹰片刻,返身回去:“生气了?”
程丹若摇头,犹豫地看着前面:“会踩到吗?”
夕霞瑰丽,晚风徐徐。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有种奇异的纤薄,出卖了主人的忐忑。
她忽而尴尬,别过脸,看向远方。
谢玄英迟疑一刹,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她想要的,肯定不是坐到他的马背上。
“别害怕,你能做到的。”他说,“慢慢走。”
她问:“踩到怎么办?”
“赔钱。”他说,“走吧,试试看。”
她略微定神,将注意力放到前方,小心翼翼地拉住缰绳。
老马对骑手的忐忑一无所知,晃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一步又一步,虽然田埂狭窄,好像随时可能冲进麦田,但程丹若发现,其实老马并不会主动践踏,只要她不乱下指令,注意转弯的时候提醒,它就会稳稳当当地走在田埂上。
因为太过专注,竟然没有发觉,谢玄英其实带她绕了两圈,转了几个没必要的弯道。
但这无疑是值得的。
走过这一片田亩,她已经能初步掌控方向了。
谢玄英说:“明天你要试试让马跑起来。”
程丹若:“……嗯。”
第三天的行程安排,与前一日仿佛。
上午,谢玄英抄了原本庄头的家,又审问了个别豪奴,将其发卖,同时提拔新的庄头,安抚了忐忑不安的佃农。
下午,程丹若命林妈妈准备好米面和腊肉,骑马看望了几家孤寡,告知她们三年免租的消息。
换来一顿又一顿磕头。
全家老小,大的白发苍苍,小的含着手指,伏身叩拜,涕泪横流。
但就好像过去的每一次,程丹若不觉感动,只觉疲惫,劳累从心底漫上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潮水。
她竭力调整心绪,对自己说:你不能这么悲观,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好,或许,他们熬过了最难的几年,将来就会越来越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