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前面接,一会儿在背后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还有人不断抛出新的毽子过来,让她同时踢好几个。
围观者不由拍手叫好。
有人拿着盆接赏钱,是个梳着揪揪的小孩子,程丹若想想,给了一角银子,约莫一钱。
“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虽不宵禁,可也不能玩到凌晨才回家。
谢玄英看看她,点头:“好。不过,路上再买点灯,芷娘和芸娘那边,总得送些过去。”
她顿了顿,立马应下。
灯什么地方都有,程丹若挑了荷花灯、绣球灯、玉楼灯、金鱼灯、白兔灯,谢玄英则挑了仙鹤、白鹿、狮子。
但到了侯府,他却吩咐人说:“仙鹤白鹿送到母亲那里,荷花给芷娘,玉楼给芸娘,狮子拿去给四少爷,绣球和白兔送到大哥那里,给平姐儿和福姐儿。”
程丹若:“还有一个给安哥儿?”
“他太小,灯晃眼睛,不必了。”谢玄英说,“你留着玩。”
她没有说话。
时辰不早,洗漱过后也就躺下了。
帐子徐徐落下,隔出一方独立的空间。黑暗中,程丹若才比较轻松地开口:“抱歉。”
谢玄英:“为何?”
“我应该想到你家里人的。”
明明之前还回忆起小的时候,家里人给她带回了灯笼,但完全没有想到,该为小姑子和侄女们带点什么。
甚至,他为晏鸿之买碑帖的时候,她都没能想起来。
这是很严重的失职。
当时好像喝醉了,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娘。”谢玄英翻过身,面朝着她,“不要道歉,今日是元宵,本就是出去游玩的日子,忘了才好。”
今年守岁时,她脸上虽然也有浅浅的笑意,可仔细想想,有大哥二哥在,哪里又能真正高兴起来?这才想着元宵单独带她出去,她果然开心多了。
但程丹若并不这么想。
如果是男朋友带她去迪士尼,那确实只要给自己买玩偶就行了,吃吃喝喝,大笑大乐过一天,完全不用记得给谁带礼物。
可,眼下是吗?
她没有争辩,只是表态:“我下次会记得的。”
谢玄英仍然摇头:“你才刚进门,也没人教过你,没有谁是本该就会的,我记着就行。”
她拉高被子:“你不必替我开脱。”
“这不是开脱。”他坚持掰扯个明白,“你很奇怪。”
他列举:“你希望做男人做的事,却又觉得家事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仕途如果是你我二人的,家事自然也该我们共同承担。”
身边的呼吸停住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谢玄英说,“治家也不是妇人一人之事。老师常说,他平生最得意的不是讲学,是治家,故而家宅安宁,子孙太平。”
帐子一片寂静。
半晌,她掀开被子,平淡道:“世人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在旁人看来,这是妻子分内之事。”
“你嫁的人是我,人家怎么想,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外头不出错,谁的主意要紧吗?”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夜深人静之际,本就容易吐露心声,何况帐中漆黑一片,肌肤相贴,更容易卸下防备,越过界限。
“不。”她沉默了会儿,清晰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我该做的,男人不该做,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艰涩道,“我怕我这事没做好,就不被允许做别的。”
这回,轮到谢玄英沉默了。
男主外,女主内,天在上,地在下,世人就是这样想的。他可以不认可,却无法改变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他必须安慰妻子,“那就不让人知道。”他说,“没人知道,就没关系了。”
“你知道。”她一针见血。
感情好的时候,天大的错误也能原谅,但将来感情淡了,或是小错累积太多,引发质变,再重翻今天的旧账,样样件件,都是罪过。
余桃啖君,前车之鉴。
“你不信我。”他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反驳:“不,我信你,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谢玄英也固执起来,抢话道,“你怕人心易变,我今日能容你,以后就不能。”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程丹若深吸口气,缓缓说,“长门不肯暂回车,是武帝薄情寡义,还是阿娇恃宠而骄?”
“他们的是非对错,与我们无关。”谢玄英不假思索,“只要我不想薄情寡义,你不想恃宠而骄,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程丹若道:“哪有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谢玄英整理思绪,“所以要格物致知啊。”
她:“?”
“你读书不认真。”他认真道,“‘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无论是你还是我,皆有恶念,这是人之常情,但既已知善恶,修身养性就是了。
“你战战兢兢,不过是怕自己恃宠而骄,故而警醒自我。你能做到,我就做不到吗?我也会时时提醒自己,不忘本心,修身去恶。将来,你若因我今日之话而骄满自得,我也一定先自省,绝不埋怨你。”
程丹若怔忪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丹娘,你我皆非完人,但你我都知好歹。”谢玄英诚恳地说,“修行是一生之事,你我互为明鉴,诚意正心,定不会沦落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空气一片寂静。
她许久没有说话,可谢玄英听着枕畔缓慢的呼吸,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一定在思考他的话。
他安静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她开口了:“你说得对,你……照出了我的傲慢。”
之前,她多次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低头——不要因为这里的女性都依赖父兄,就丢掉独立的人格,也不要因为自己遍体鳞伤,就去伤害别人。
但傲慢是什么呢?
是她一直以为,他是不可能理解她的。
五百年的鸿沟,他一个封建时代的贵公子,怎么可能理解她一个现代人的所思所想呢?
然而,真是如此吗?
人的善念,自古有之,人的恶念,今人一样。
他们是平等的。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傲慢。”她涩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懂我的。”
是的,也许他不懂马列,不知道婚姻代表的压迫,可他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警惕。
哪怕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理解她,百分之五十也是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