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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24)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见前方来了个人,是个提篮子的小沙弥。

“程大夫。”他气喘吁吁地说,“可算找到你了,这是山下王大娘的儿子送来的鸡子,说感谢程大夫昨儿救了他娘。”

有人来,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复成温和可亲的小姐,道:“义诊不受诊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弥苦着脸:“我说了,可他非给不可,道是不收诊金,没说不收鸡子,左右不值几个钱,乡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图报,是大夫最大的幸运。

她看篮子里鸡蛋不少,约十来个,只是个头都不大,怕是攒了许久,想想,挑出两个,又拿一个给小沙弥:“同他说,如今天气热,放不住,这些尽够了,剩下的若再送来,我就一个都不要了。”

小沙弥被塞了颗鸡蛋,略有羞涩,却馋,小心收到怀里:“我这就去。”

程丹若看他离开,打伞往灶房去。

谢玄英恐与她撞见,连忙转身返回,差点和赶来的长随撞个正着。

“公子……”柏木后面的话,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这边看了眼,似未察觉异常,绕着鹅卵石的小径走远了。

谢玄英暗松口气,转头问:“老师如何了?”

“已经醒了,服了药。”柏木试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图报,何况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厨房关照一声。”谢玄英道,“还要我教你吗?”

柏木终于懂了:“是,小人这就去办。”

谢玄英大步离开。

回到禅院,晏鸿之果然已经醒了,正由仆人喂粥喝。

梦觉大师在一旁拨着算筹。

“老师。”谢玄英虽是贵族公子,却在侍奉老师上尽职尽责,上前就想接过仆人手中的粥碗。

晏鸿之抬手阻止了他:“我这里不需要你,去帮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数却是半吊子。”

梦觉大师俗名苏仪,字子思,虽出家多年,老友还是以旧称相呼。

听见朋友戏谑之语,梦觉大师也不以为忤,道:“如今开始,为时未晚。不过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来替我解一解这难题。”

谢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题。

原来,天心寺位于长江附近,他欲由寺庙出面,筹集善款,加固堤坝,正要计算增加的堤台面积和所费的物料。

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问题,如今常见的算法是《河防通议》的例题,有现成的方法可用,但实际情况显然更复杂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长和堤阔多少,又要加宽多少。

然后,倍南高加北高,合并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接着倍北高加南高,合并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两个数值合并,乘与堤长,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体积,除以六,不尽余分。

谢玄英拨弄算筹,提笔记录。

“10113.33?”他差一步的时候,旁边有人报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头。

第17章 尽心意

程丹若是来查诊的,没想到撞见了古人的几何算数。

刚巧晏鸿之更衣,梦觉大师念经,她就踱步过去瞧了一眼,顿时看住了。

没想到古人算几何题这么好玩,把不规则的几何扩充六倍再计算。但等到她自己心里用方程算了一遍,发现最后得出的公式确实如此。

厉害了。

“程大夫也学过算术?”谢玄英顾不得男女之防,讶然出声。

自心学盛起,女子读书不再是稀罕事,高门大户的人家都会叫女儿习女四书。再开明些的人家,也教两句诗书,以彰才学,今后若能与夫君琴瑟和谐,不失为佳话。

然则,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识些字便是十分难得。即便商户之家,也是学习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牵扯到水利的。

不独是他,连晏鸿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时踟蹰。

她没在古代学过数学,对于当下的数学水平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女人懂数学诧异,还是水平太高而惊讶,谨慎道:“略会一些。”

谢玄英抿唇,别开目光。

“那才好不过。”梦觉大师不动声色,将修堤之事说了,“姑娘可愿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说长江水患,遭难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远在天边,能为此尽一份心力,也不该推辞。

程丹若点头:“若大师不嫌弃,我愿一试。”

桌上仅有一个算筹,谢玄英迟疑片时,借着整理砚台,假装不经意地推过去。

但程丹若并不会用这个。

她翻阅《河防通议》,发现古人在水利上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修河堤要用什么木头,用几条,扎缝草几束,线道板几片,竹索几条,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惊叹着,原以为遗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渐浮上脑海。

毛笔写数字并不顺手,墨迹团团晕染。

梦觉大师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写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数字源于印度,梦觉大师钻研佛经,认识这个并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学的不是常见的算术。”

“似是源自西洋。”晏鸿之道,“近年来,常有西洋之作传于国内,据说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文字不通,读来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动。

看得出来,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与主持相交,又有顾家表亲做弟子,恐怕颇有来历。这样的人说一句话,抵得过普通人说一百句。

“老先生真厉害。”她克制心绪,尽量自然交谈,“我学的确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说一说,只要您别嫌我愚笨。”

记得没错的话,宋元是古代数学的巅峰,但到了元代以后,便慢慢落后了。更不要说,这位美人公子看起来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决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机会难得,冒风险也值。

而晏鸿之是随性之人,虽然虚弱得连走路都要人扶,但兴头上来,直接应下:“那再好不过,不知程姑娘能留几日?”

程丹若一顿,倏然心涩。

“我尽力而为。”她避开了这个问题,正色道,“请您放心。”

她这么认真,晏鸿之反而有点惭愧。

他只不过出于好奇,随口一说,人家却这般当回事地应下了,又想她白日要义诊,难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释,却不料伤口好一阵刺痛。

怕痛的他顿时把话抛到九霄云外,嘶嘶吸气。

“程大夫,算学且放一放。”晏鸿之靠到榻上,苦笑,“我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医生风范:“好好吃药,多多休养,便好得快。”

晏鸿之哑口无言。

然而,程丹若说是这么说,还是尽职尽责地检查伤口,给他把脉,末了道:“老先生宽心,伤口恢复得不错,应当不是什么剧毒蛇,再休息两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