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触到冰凉。
程丹若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马上就被他递来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把铜制的侍女匕,手柄是美人侧像,眼睛和发冠上镶嵌着细小的宝石,漂亮得不张扬。
抽开刀柄,是约二指宽的刀刃,寒光一闪而过,血槽深深。
“多谢。”她想拿走,手却没能挣脱。
“此刀锋利,须小心存放。”他绷着脸孔,好像她同意才肯把匕首给她,“记住了吗?”
程丹若点头。
他这才松开。
她直接塞入衣襟,收于袍内的暗袋。
谢玄英:“……”就算是男装,这么撩开衣襟也很不妥吧。
算了,反正也没有别人。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到达住宿的安德马驿。
这次,他们用的驿符就不是程丹若的了,而是顺天府的,无名无姓,属于官员拿来赠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再说直白点,增加百姓的负担,因为驿站的费用摊派进当地的税收。
但世风如此,也无可奈何。
李伯武经验老道,立即吩咐驿丞煮姜汤来。驿站也乐得挣外快,应得爽快,很快端来一锅姜汤,分发给众人。
护卫们喝姜汤,又叫热水泡脚驱寒,房间里喧闹得很。
程丹若被吵得厉害,也不想在满是男人叫喊声的环境下换衣服,干脆到后院去看马。
谢玄英居然也在,正给自己的马儿梳毛喂草。
这匹马不同于常见的蒙古马,头细颈高,体型纤细,肢体强健,鬃毛浓密,走在街上和其他马一比,好比兰博基尼和大众的区别。
“这马可真漂亮。”她终于忍不住,“它叫什么名字?”
谢玄英瞅瞅她:“你猜。”
程丹若看看马儿黑色的皮毛,犹豫道:“黑美人?”
“俗气。”他难得嫌弃。
“黑珍珠?”
他:“再想想。”
程丹若开动脑筋,古人叫黑色的马为骊,那么……“骊珠?”她觉得这次稳了。
然而,谢玄英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公布答案:“冬夜雪。”
她:“?”
“鬃毛这里有一点白色。”他说,“似冬夜初雪。”
“好名字。”吴千总披着蓑衣过来,赞不绝口,“这是西域那边进贡给陛下的马吧?”
他打量着苗条俊秀的黑马,仔细看它的牙齿和体态:“这马岁数不大,咦,还是母马?”
“母马?几岁了?”郑百户也提着刷子和桶过来,预备给马洗刷,“进贡的马可是很少有母的。”
谢玄英抚摸着马儿的面孔:“不是纯血,但杂得很好。”
进贡上来的好马,多是纯血公马,母马为保证血统,鲜少外流。但他这匹冬夜雪是杂交马,体格像母亲,矫健灵活,毛色却肖似父亲,也继承了耐力,除却血统不纯正,无可挑剔。
但他不需要一匹纯血马来彰显高贵。
血统有什么要紧的,马好就够了。
“就算不是纯种的,也很难得了。”吴千总犹豫片刻,腆着脸问,“谢郎,能不能给我——”
“欸,你们可就别痴心妄想了。”李伯武也来了,笑道,“我家公子最宝贝这匹马,平时连摸都不许人摸。”
程丹若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十分尴尬:“我就……摸了一下……”
马不能随便摸吗?
“这是母马。”谢玄英说,“你可以摸。”
“没错。”李伯武刚没瞧见她的动作,闻言赶忙找补,“马就和女人一样,只是不能给别的男人碰。”
谢玄英:“李护卫!”
程丹若却没生气,反而问:“碰了会怎么样?杀了吗?还是送给别人?”
李伯武顿住,不敢贸然回答。
“胡说什么。”倒是谢玄英镇定得很,活似什么也没听出来,自然地回答,“错不在马,何故杀之?”
程丹若笑笑,却不再作声,只出神地望着远处。
雨声沥沥,天地间雾气蒸腾,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有诗说,“天地似熔炉,众生皆煎熬”,多么准确啊。
“世妹。”谢玄英侧身,假装给马儿梳理鬃毛,压低声音道,“马厩脏得很,你回去吧——有机会,我教你骑马。”
程丹若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学?”
“你都写在脸上了。”他微微弯起唇角,“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第110章 见与闻
程丹若等人的行走路线是这样的:北平府—河间府—东昌府—兖州府。
这条路, 如果坐船会便利很多,但他们一行人均有马, 又希望能够切实看一看山东的境况, 故走陆路。
今天他们歇的地方,是高唐州的鱼丘马驿。
情况出乎预料,来往的商人并不少, 驿站附近做生意的人家亦不见得关门, 百姓的面上看不见太多战争的阴云。
李护卫和商队搭讪,询问他们自何而来, 听说是济南来的, 赶忙问:“如今济南府情况如何?”
“诸位是在担心无生教吧?”商人笑了笑, 满脸理解, “那是在青州, 济南还好好的,就是米价涨了。”
“米价从去年就开始涨了,今年涨得更厉害。”同行的人说, “好在济南、济宁都有粮船, 勉强过得去。”
“青州就不行了,不然无生教怎么造反呢。”
“听说登州那边还在打倭寇。”
“旱涝一起, 流年不利啊。”
商人们南北往来,消息灵通,赶了一整天的路, 在驿站吹吹牛,指点江山,也算是精神放松了。
李伯武一边替他们倒酒, 一边旁敲侧击,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东昌、济南都还算稳定, 百姓不曾大量投奔叛军,但民间信仰无生老母的多了起来。”他总结信息,“商人身上都带着无生老母的画像,以防不测。”
谢玄英问:“青州是什么情况?”
“逃荒者甚众。”李伯武叹气,“有个商人新买了一婢女,十四五岁,只要八两银子。”
程丹若微微拧眉。
古代的人口买卖中,最值钱的就是育龄女子,尤其是十五岁上下,能生育又还年轻的女孩,价格通常不会低于十两,长得漂亮或者有才艺的,能卖到二三十两。
八两银子,可见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
果然,第二天行走在高唐州,已经能看到小规模的流民。
但令程丹若欣慰的是,流民虽然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却不到啃食草皮,饿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的地步。
沿途有富户赈灾,虽然都是清可见底的米汤,但聊胜于无,总归给了人希望。等到达济南府时,情况更“好”。
人牙子堂而皇之地挑选小孩,以低价买走,充实货源。年青男子则被豪族大户招走,他们会给流民一碗饭吃,一个安身之地,从此,成为世世代代替他们服务的奴婢或佃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