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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朝(39)+番外

飘曳的烛影在沈雁清的五官上窜动,他便如此看似冷静地、漠然地听着纪榛提出解救纪决后的“报答”。少顷,蹙起的眉心逐渐抚平,仿若极有兴致,且谛思起此事的可行性来。

纪榛见对方神闲气静,既喜救出兄长有望,又痛心沈雁清当真是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他心痛如绞,抽噎着,“狱中寒苦,不宜久待。我明日就差人写和离书,有劳沈大人早日营救我兄长.....”

沈雁清冷冷打断他,“他并非你胞兄。”

纪榛牙关打颤,郑重道:“就算我二人真的非血亲骨肉,他亦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唯一?好一个唯一。

沈雁清负手而立,“若我不救呢?”

他缓步前来,冷淡地俯瞰面挂泪珠的纪榛,寒声说:“我为何要应承你?”

一个个冰凌似的字往纪榛的血肉里钉。

“四年前你仗着纪家权势逼我成婚,我拒之不成,你兄长一本本奏折往上参,屡次令我陷入险地,那时你可想过我的难处?”

沈雁清轻笑,有几分讥讽的,“如今纪决遭难,你倒体谅起他的苦了。纪榛,扪心自问,你今日跪在我面前求我救纪决,难道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纪榛似被无形的巴掌打懵了,只怔愣地微微张唇。

沈雁清伸手擒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低缓道:“是你阴魂不散、死缠烂打在先,执意成婚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和离?”

纪榛抖抖索索,许久,哑声地、带有几分怨怼地说:“可你也骗了我啊.....”

沈雁清五指收拢。

“你让我随母亲到寒山寺,根本不是为了给我父亲祈福,你想支开我,是不是?”纪榛泣不成声,“你跟我是夫妻,可你从未说过你追随的是三殿下.....”

纪榛想到过往,骨寒毛竖,几个字说得磕磕巴巴,“你还想,杀了我.....”

沈雁清的眼瞳陡然一冷,还未开口,纪榛又悚然道:“两次。”

他回忆着艰涩说:“一次,是成婚前,还有那次在南苑的箭,你也想杀我,对不对?”

怪不得沈雁清会对兄长说那只是意外,可若不是呢?

纪榛在这一瞬间对沈雁清的畏惧盖过了爱慕,他抖若筛糠,出于对危险的规避,甚至本能地微微缩着肩膀想要逃开沈雁清的触碰。

他涌出的泪如煮沸的水一般燎着沈雁清的指腹。

沈雁清唇瓣紧抿,沉郁地望着纪榛,咬牙问:“你觉着南苑那一箭亦是我安排的?”

纪榛抿唇不语。

沈雁清唯一一次顺从本心,豁出性命保全他人,换来的却是纪榛的怀疑。

一股流窜的炙火烧过沈雁清的胸腔肺腑,他气极反笑,夸道:“你纪榛糊涂一生,原也有聪颖之时。”

纪榛泪如雨下,痛苦地闭上眼。

片刻,沈雁清终于松开桎梏,却不欲再与纪榛多言,竟就要拂袖而去。

纪榛还未得到他的首肯,哪能任人离开,慌乱地扑上去,却只能碰到沈雁清的衣角。

“沈大人.....”纪榛喑哑喊着,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到门前,又喊,“沈雁清!”

院里灯笼的微光悠悠落于高挑的背影,沈雁清头也不回道:“今日纪家与你,皆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再多言。”

纪榛跪得腿麻,方竭力扶起身,又听得沈雁清沉声说:“从此刻起,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少夫人踏出院子一步。若有违令者,杖责五十大板。”

满院奴仆皆垂首,“是。”

纪榛踉跄着走到门口,又委屈又生气,对着那道愈走愈远的身影哭喊道:“沈雁清,你凭什么关着我,你站住......”

可从前的沈雁清不曾停下等他,如今的沈雁清就更只会置之不论。

纪榛跌坐在地,今日遭受得太多,他早已经濒临崩溃,终是埋头大哭起来。

院外,裕和给自家大人打灯笼照路,听见哭声频频往后瞧,不禁担忧道:“大人,纪大人是少夫人的哥哥,当真.....”

沈雁清仿若没听见哭声,心如金石,冷冷地看一眼求情的裕和。

裕和讪讪道:“属下失言。”

主仆二人乘着月色前行,一路,谁都没有发觉藏在白袍里轻微颤动的指尖。

书房里堆满写了“静”字的宣纸。

沈雁清彻夜未眠,练字练到手腕酸痛亦未曾停下。

奴仆前来报,“大人,少夫人说要见你一面。”

他将宣纸摆到一旁,又蘸墨下笔,“不见。”

奴仆满脸为难,“少夫人闹得厉害......早膳都打翻了。”

一滴墨落在完好的宣纸上,沈雁清眼也不抬,“随他去。”

等奴仆告退,他又道:“差人到紫云楼买些牛乳酪送到主院。”

谈话间,宣纸跃然一个遒劲有力的“榛”字。沈雁清凝眉,放下紫檀小毫,缓缓坐了下来。

睁眼,是纪榛泪津津的面颊,闭目,耳边回彻着和离二字。

越欲静心,心愈难平。

沈雁清千算万算,算准了纪榛会同他哭闹,算准了纪榛会求他救纪决,却算不出恋慕他的纪榛竟自发要与他分别。

他知晓会有东窗事发之日,自以为能妥善处置,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竟也难以面对纪榛的泣诉。

他大可言之凿凿地堵住纪榛的嘴。

太子被废、纪家没落是大势所趋,无人可力挽狂澜。纵然是圣心所向,他再巧舌如簧也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他的一份作为。

他与纪榛注定会有隔阂。

沈雁清迎头望屋外的薄日,思潮起伏。

救与不救只在一念之间,若有一差半错或许可能引火烧身。但可以确乎的是,哪怕将纪榛禁在这院里,他也不可能与纪榛和离,更不可能放纪榛离开。

至于缘由已不需细究——无外乎“情之一字,皆由本心”。

日落黄昏,沈家主院里静谧如墓。

纪榛气也气了,骂也骂了,闹也闹了,可曾经畏惧他的奴仆如今皆不把他放在眼里,门神一般守在院前,他寸步难行。

多次外出不得果,纪榛筋疲力尽,凝定地坐在凳子上,一双本是莹润的眼睛哭得高高肿起,脸颊也因长时间被泪浸过而微微刺痛。

吉安作为纪榛的贴身侍从,自然也哪儿都去不了。

他打了热水,轻柔地用软布替纪榛擦脸,恨恨道:“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竟也敢欺负公子,若是大公子还在.....”

纪榛眼瞳缓缓转动,湿润的长睫微颤,“你骂他们,不就是骂我吗?”

“公子?”

纪榛抿唇,“从前总是觉着有父亲和哥哥挡在我前头,我做什么都不怕,现在想想,我又何尝不是狐假虎威。没有纪家,我什么都不是.....”

他曾尝到家世带来的好处,如今一朝没落,自然也要尝尽权力反噬的苦楚。

吉安难受道:“公子,你别这样说自己。”

纪榛垂着脑袋,大颗的眼泪砸到腿上,“吉安,我好担心哥哥。听人说天牢里面很冷,吃的都是馊饭酸水,还可能有老鼠.....他们会对哥哥用刑吗,哥哥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