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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8)

黄狗儿看着高大的梨树,懵懵懂懂问:“真的?”

黄鹂儿点头:“真的,阿姊从不骗你。”

黄狗儿破涕为笑:“等阿姊回来,我天天给阿姊爬树摘梨吃。”

黄鹂儿刮了刮他鼻子:“梨树哪能天天有果子,反正你以后不能哭,哭了阿姊就会生气,生气就不回来了。”

黄狗儿赶紧把眼角的泪水吞了回去,举手发誓:“狗儿不哭,狗儿会努力干活挣钱,替阿姊赎身,把母亲的房子买回来,再替阿姊打嫁妆,嫁妆要粗粗的银簪子,比刘二嫂子天天炫耀的那根还粗。”

“好弟弟。”黄鹂儿轻轻替他掩上薄毯,又掖了掖被角,抚着他的头发,仿佛唱歌般轻吟,动人又温柔,“乖狗儿,不要哭,好好活着,苦难总会过去的,到时候每天能吃面起饼,还有肉吃……”

北风冷,寒衣薄。

可是少女的手柔软温暖,就像春天的阳光。

纵使前途险恶,宛若修罗地狱,可是少女的脸上依旧有对梦想的憧憬。

无论生活多险恶,多痛苦,她永远不会向命运低头。

屋外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会总会再次结满果子,黄鹂鸟在上面歌唱,多么动人。

【叁】

第二天,黄鹂儿向债主求情,她发誓自己不会哭哭闹闹,会顺从所有安排行事,只求放过自己弟弟。债主们的唯一目标就是她,黄狗儿不过是附带,像这种年纪小又窝囊的家伙,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就算拿去卖也嫌没人要。反而黄鹂儿愿意听话配合,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他们斟酌半晌,便半推半就,抱怨着“亏本”,带着“无奈”,做出“慈悲”好人模样,同意了她的要求。

临行前,黄鹂儿去求三叔,替她照顾黄狗儿。

三叔仗义,一口应了下来,又被三嫂扯着耳朵骂了好久,他不敢把黄狗儿留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便拖关系,找人情,将他送去认识的一家馆舍里做打杂学徒,说是见些世面,懂点眉眼高低。

这年头,学徒就是苦力,只包吃住,没有工钱,还要把师父当父亲般孝顺。

黄狗儿跑不了堂,招呼不来客人,只能在后院里洗碗剥葱,小手冻得青紫,每天起早睡晚,要做上八九个时辰。唯一庆幸的是,店主不算吝啬,这个年景里,给大家的三顿饭里总有一顿是饱的。

最初的时候,黄狗儿年小力弱,做活速度慢,受了很多打骂。他每天晚上都是哭着睡着的,想阿娘,想阿姊,想隔壁家陪他玩的大黄狗。他每天都去易水旁边看两眼,数着日子盼梨花开,盼过了一天又一天,他悄悄在墙角刻线数日子等阿姊,等过了一天又一天。

等阿姊回来,会给他烙面起饼,会给他做馍馍,会给他补衣服。

无论任何的困难和烦恼,只要看见阿姊自信的笑容都会烟飞云散。

再稍微大一点,他开始知事,到处打听阿姊被卖去的地方。磕了很多个头,赔了很多次笑,他终于知道自己阿姊没被卖去脏地方,而是有大人物家里要买小女孩做歌姬,他们一眼在缩得像鹌鹑、哭得像泪人般的小丫头片子里看中腰杆挺直的漂亮阿姊,点名高价把她买了回去。

“你阿姊是有福气的,这辈子绫罗锦缎,吃喝不愁。”

“都是贵族老爷,他们天天吃白面烙饼,啃猪蹄子,四季都有新衣服,手缝里漏点铜钱就把咱们屋子给埋了。”

“黄鹂儿标致得不像穷苦人家的闺女,长得就是有大造化的。”

“那丫头聪明,什么事都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她走后我家小二子闹腾了许久,哎,当年还想说她做媳妇的。”

大家想到白花花的面饼,油腻腻的猪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往死里羡慕着,只恨自家闺女不如人家标致、聪明、能干。

又过了大半年,黄鹂儿托人捎了些钱和口信给黄狗儿,她说自己每天吃得好穿得暖,每天能吃饱,三不五时还有肉吃,又因为聪明勤奋,学东西学得快,所有人都喜欢她,日子过得比在外头还快活,让阿狗放心。

原来阿姊过得还好。

黄狗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可是外头的粗布衣服哪有绫罗好?粗面窝头哪有白面好?高门大户里的日子和神仙似的。他不知道梨树开花后,阿姊还会不会回来?

不,阿姊会回来的。

不管锦衣玉食、贫贱富贵,阿姊心里最疼的人都是他,阿姊不会丢下他不管的,等阿姊回来就可以尽情撒娇了,等阿姊回来就不用被大家欺负得偷偷摸摸哭了,阿姊是全天下最聪明最能干的女人呢,她什么都办得到。

黄狗儿把阿姊捎回来的钱全部藏起来,怎么被欺负也不交出。

再存五百二十四个大钱,就可以给阿姊买银簪子了。

【肆】

梨花开了谢,谢了开,花开花谢反复熬过五个寒暑。

黄狗儿高了些,依旧比同龄人瘦小,依旧胆小怕事,闪闪缩缩,被欺负得不敢还手,不过他也学会了唯唯诺诺,不哭不闹,低头哈腰,小心做人,他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每天在馆舍的角落重复做着繁重的工作,没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也没什么人乐意和他玩。

听说荆轲来了燕国,经“节侠”田光推荐,太子丹将名叫荆轲的卫国人拜为上卿,百般示好。馆舍里大伙议论纷纷,都说荆轲是个好汉,厉害得像天神般,处处都是威风。

黄狗儿听着很是羡慕,可惜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是做不成英雄好汉的了。他唯一的指望是馆舍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可以去前面帮忙招呼,运气好遇到出手大方的客人,得赏几个小钱,他把这些钱全部存起来,每天都要数上十几遍,只等阿姊回来给她打个大大的银簪子。

今年梨花已谢,青涩的梨子结满枝头,和阿姊约定的日子已快到,她会回来吗?

黄狗儿傻乎乎地想,一会觉得可能,一会觉得不可能,心思过多甚至让素来麻利的他打破了碗,挨了好几顿训斥。

当青涩的梨子渐渐变黄,沉甸甸挂满枝头时,同在馆舍打杂,和他略有交情的小兴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兴奋地告诉他:“狗儿!狗儿!好消息!快去你家老房子。”

不需细问,强烈的喜悦瞬间充斥心头,心跳开始加快,泪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他想也不想就丢下正在洗的菜叶,无视想揍人的厨师,撒开双腿,脱缰般地向儿时曾住过又卖给别人的老房子跑去。房子因位置不佳,被倒过几次手,翻修多次,现在的主人因事搬去其他地方将房子搁置许久,如今被再次买下修缮,外表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

黄狗儿冲入堂屋。

堂屋的矮几前,端坐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

她真美,身着宽袍长袖的白色锦衣,将乌油油的长发盘云髻,斜插银簪,耳间明月珰,腰上碧玉佩,白皙肌肤吹弹可破,眉目如画,柔如清泉,淡若梨花,比庙会上的菩萨还美貌,比整条街上所有女孩子加起来都好看,若鸡蛋里面挑骨头,顶多是有些缺乏血色,脸上有淡淡的忧愁,像个病西施。

幸福来得太突然,眼前的女子太美丽,黄狗儿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他揉揉眼睛,不敢相认。

“狗儿,”美人儿笑了,忧愁像被太阳逐散的云朵般消失,她笑起来眼睛弯弯,酒窝浅浅,仍是儿时模样,她欢快地说,“阿姊回来了,我将阿娘留下的房子买回来了。”

“阿,阿,阿姊!”黄狗儿兴奋得不能自已,他恨不得立刻扑入阿姊怀中,拉着她好好诉说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再告诉她自己很听话,其实哭得比以前少多了,还学会了劈柴烧水,传菜招呼,会做很多活,比以前坚强能干多了。他想装得再坚强,可是声音里带着哭腔,“阿姊,我想死你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黄鹂儿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他伸过来拉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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