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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66)

“你在读《三字经》?”

“嗯。”

“是春华教你的吗?”

“嗯。”

“学得如何?”

“还好。”

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两人虽同居一室,朝夕相对,却像最亲密的陌生人。

那天,家里做饭的陈嫂神神秘秘地过来说:“少爷,不得了啊。我是刚刚出门买菜时,和隔壁周二小子的娘聊天知道的,那个唱戏的梅老板啊,原来就住咱们街后头!没错没错,就是那栋空置的花园小洋房,我姑妈的女婿的表哥的外侄子就在旁边给人帮工,我确认过了。”

慕少卿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沈静好练字的笔微微一顿。

陈嫂继续唠叨:“哎,少爷,你说梅老板花钱赎人,掏出万把块大洋不带眨眼的,咋就住那么普通的房子呢?还不如咱家呢。他唱戏唱得那么红,听说一晚上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和水一样,家里还有两房夫人,好几个孩子,总该住个更像样的豪宅吧?咋过日子就过得那么老抠呢?少爷,你那么喜欢梅老板,要不要过去看看?”

“梅老板不是那种喜欢奢华的人,让我考虑一下。”慕少卿有些迟疑,他偷偷看一眼沉默的沈静好,待陈嫂走后,缓缓走到沈静好身前,徘徊了一阵子,问,“你陪我去?”

面对不可能的感情,纵使再深,理智的他仍希望做个了断。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偷偷跑去相见,希望沈静好能陪在身边,看自己没有任何出格举动——纵使沈静好什么都不说,脸上也不显难过,可是没有女人会接受自己男人爱恋别人,证据就是,不管任何人相约,沈静好从未去看过梅兰芳的戏。

无论爱或不爱,他慕少卿这辈子都想好好对待沈静好的。

拉扯中,慕母过来,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沈静好素来孝顺,乖巧地跟着出门了,慕少卿在车上告诉她:“我只是喜欢梅老板的虞姬,所以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说完以后就算了,再过两个月还要出国,我要彻底放下。”

沈静好在嘴角扯出个苦笑,她不是虞姬,她只是继续苦守的王宝钏,唯一幸运的是慕家不是寒窑,她能衣食无忧的过日子。春华姐姐为慕少卿如此待她感到不平,也曾提议过一次让她离婚,不要为少卿守活寡,她说自己在从一而终的传统礼教下长大,对这种惊世骇俗的事还有些难接受,需要好好想想,萧春华便不再劝了。

想着想着,马车已到梅兰芳在上海租的房子。

这是一栋很简朴的小洋房,带着西式风格,毫无特别之处。

恰好梅兰芳穿着整齐,带着妻子,正欲出门。

慕少卿整整衣衫,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沈静好,下车迎了过去,拦住梅兰芳,斟酌词句道:“梅老板,你好,我叫慕少卿,是你的忠实戏迷。”

或许是前阵子的事情伤害太深,见到陌生人,梅兰芳略有紧张,停住脚步,仔细将慕少卿打量一番,慕少卿长得高大挺拔,长期追着他的戏跑,倒也颇能给人留下印象,回想片刻,颌首道:“我在台下见过你的。”

慕少卿有些激动:“是的,我以前从不看戏,第一次见到梅老板的虞姬,就深深的……”

梅夫人似乎有事急着要出门,悄悄推了把梅兰芳,梅兰芳含笑看着她,轻轻在她的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他的妻子长得端庄秀丽,温柔贤惠,显然感情很好。站在自己家门口,褪下戏服,洗去妆容,他不再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也不是拥护者们围绕的月亮,只是一个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男人,脸上挂着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幸福。

这是生活中的梅兰芳,虞姬的影子荡然无存,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

顿悟菩提。

慕少卿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忽然哑言了。

梅兰芳问:“我正与内子出门,不知慕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慕少卿笑了,当痴迷的枷锁解下,他的身上是那么的轻松、舒服,所有的理智统统回归,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对待所有事,他诚恳道:“我只是想来告诉梅老板,你的戏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我非常喜欢你塑造出来的虞姬,也非常喜欢《霸王别姬》这出戏,你改变了我对京剧的观点,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你让我懂了许多。”

“因为我这辈子就会演戏,”梅兰芳笑着拱手,“谢谢你的捧场。”

慕少卿伸出手,两人握手惜别,两条差别甚远的线路,再次走上不同的轨迹。

云淡风轻,阳光正好,一切都可放下。

慕少卿的马车挡住了梅兰芳朋友派来的马车前头,他表示歉意后,准备让车夫让道。

梅夫人忽然低低地叫了声,对梅兰芳道:“我忘了带钱包,咱们回去拿一下好吗?”

梅兰芳应下,陪着夫人走回屋子。

慕少卿上车,见沈静好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便朝她温柔笑了下,吩咐车夫回程。

忽然,旁边隐蔽处跳出条山东大汉,猛地一把扯开车门,敏捷地窜了进去,用枪抵着慕少卿的脑袋,带着浓厚方言说,“给老子放规矩点!乱叫就要你命!”面对黝黑的枪口,慕少卿大惊,急护着沈静好往后,不敢出声,车夫见势不妙,弃车而逃。约莫过了半刻钟,那绑匪才摸摸自己短毛脑袋,困惑地问:“咦,这不是梅老板的车?”

全场沉默,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游动。

过了好久,慕少卿才开口:“不是……”

“滚犊子!不是梅老板的车停在他门口做什么?俺好不容易下决心抢个劫,策划那么久,你们这不是添乱吗?”绑匪气急败坏,想了会,再问,“你们是梅老板的朋友?”

慕少卿再道:“不是,我……是他的戏迷,你……为什么要抢劫梅老板?”

绑匪理直气壮道:“梅老板有得是钱!上次那李志刚绑架没成功,他都拿得出那么多大洋,这次俺只要个万八千大洋,他肯定有的!奶奶的,这回该怎么办……”

慕少卿觉得这绑匪的思路似乎有些混乱,脑子也不太灵光,觉得还是少说为妙。

绑匪傻了片刻,恢复凶神恶煞的表情,“反正也是有钱人家少爷,将错就错也罢!”他用枪紧紧顶着慕少卿的脑袋,逼迫他去车夫的位置,然后将枪头对准沈静好,命令,“你开车,往僻静无人处去,若是被俺发现不妥,俺就打爆你这如花似玉的夫人的脑袋!”

沈静好睁大眼,在枪口下怯怯发抖。

慕少卿无奈,只好挥鞭策马,在绑匪的指挥下,往偏僻方向行去。

他们的运气很差,一路上都没遇到巡捕。

马车越行越远,一直来到郊外无人处。

绑匪巡视环境后,松了口气,对两个倒霉的人质吩咐:“俺也学不得那李志刚狮子大开口,就要你们一万大洋,只要钱来,就放人。”

慕少卿果断,“可以,让静好回去拿钱,我是慕家继承家业的大少爷,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纵使绑架,也不比那李志刚下三滥的鼠辈,哪能欺负小女人?”他担心沈静好害怕,使了个眼色,“绑架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去让人送钱过来,交钱就没事了。”现在情形太危险,无论如何,他总要把自己妻子救下来。

“你们将马车赶了那么远,我一个女人,人小体弱,哪里走得动?怕是天黑都回不去,还是你去要赎金吧,我好歹是你们慕家的长媳,你爹娘不会不拿赎金出来的。”未料,沈静好却无视了他这份苦心,坚毅果断地一口拒绝了提议。

慕少卿怒,低声在她耳边斥:“我怎能让你和绑匪孤男寡女呆在荒山野岭的地方?”

绑匪警惕,呼喝:“你们在说什么!不准咬耳朵!”

慕少卿赶紧陪好:“咱们跑远了,走路回去太艰难,不如把马车驶回去,靠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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