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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52)

救命之恩无从报,赵福娘只能将这份恩情默默藏心里。

张敏哥哥经常来安乐堂看望她,还教她在宫中生活的方法。

张敏哥哥说:“你嘴巴笨就少说话,不要随便和宫人说闲话,免得说错被告上去挨罚。”

张敏哥哥说:“你尽量挑抬水打扫的粗活做,虽然累些,但是不容易出错,免得做错挨罚。”

张敏哥哥说:“和大宫女相处,吃点小亏不要紧,挨点骂也不要往心里去。”

张敏哥哥说:“那个姓赵的家伙给点小恩小惠要你做他的对食,这不是好事!不要蠢得乱答应了!”

张敏哥哥说:“不用你报恩,好好过日子就成。”

张敏哥哥说:“福娘,求你千万待在安乐宫别想出人头地了,最好连门都别出,若再犯错误,哥哥再大的情面也保不住你性命……”

张敏哥哥说:“……”

不管张敏哥哥说什么,赵福娘全部言听计从,所以她安稳地在安乐堂度过了好几个寒暑,再没挨过罚,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肚子能吃饱,也不用下田耕地,但是枯燥无味,每天准时起床做活,准时吃饭,准时睡觉,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年四季,将反反复复的景色看腻,日子刻板得就像宫城上的青石砖。

最开始还会因想家哭泣,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

大家都说,紫禁城美得像仙境,处处如诗如画,却没有半丝人味儿。

大家都说,太重感情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了的。

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宫女因苦闷发疯被送来安乐堂——她们不会活很久,死后很快就烧灰送进枯井里。所以每次看见那些发疯大笑的女人们,赵福娘总会抱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想:或许这也是她的未来,所有宫女的未来。

【叁】

月黑风高夜,三两声寒鸦啼鸣,感觉会发生很多事。

安乐宫是紫禁城内最阴森的所在,这里的枯井冤魂缠绕,还流传着许许多多的鬼故事。比如成祖年间被冤杀的朝鲜宫妃,据说全身皮肤都给烙铁烙了下来,经常会在半夜红彤彤地四处游荡;又比如宣宗年间,进宫才二十多天就被拖去殉葬的郭姓宫女,据说有人见过她伸长了舌头在井边找回家的路,口中不停念叨着:“娘,吾去!娘,吾去……”

和赵福娘同屋的宫女前阵子因病去世了,空荡荡的房间格外寒冷可怕,窗外的树影就像鬼手般招摇,还呼啦呼啦地叫唤着,叫得人心惊胆战。赵福娘尽可能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努力不去想以前听过的鬼故事。

忽而,木门被轻轻叩响,“笃笃笃”的极细微的声音传来,急促地响三声,迟疑地停一会,又急促地响三声,犹豫和焦急混杂在一起,有种矛盾的违和感,在阴冷的夜里显得清晰又恐怖。

紫禁城内有宵禁,安乐宫这种鬼地方半夜是不会有人游荡的,会敲门的是什么?

“阿娘啊,菩萨啊……”赵福娘吓得用被子蒙着头,怯怯发抖。

诡异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紧接着传来的是细若游丝的呼唤声,夹杂着不知是婴儿还是野猫的啼鸣声,有些尖细,有些紧张,有些含糊,有些别扭,叫的是:“福娘——福娘——”

赵福娘眼泪都吓飙了,她死死地抱着被子不肯出来。

过了好久,她才恍惚听见这声音似曾相识,于是抄着洗衣棒,犹犹豫豫地走向大门,从门缝中看去,却看见张敏大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手里抱着个奇怪的布包,整个人都感觉很奇怪……

张敏大哥变成鬼也不会害自己。

赵福娘抱着这样的小信心,犹豫许久,怯生生地打开了门。

张敏大哥不由分说,立即推开门,侧身闪入,将怀里的布包塞入她手中。布包很暖和,入手沉甸甸的,还有些动静,赵福娘狐疑地打开看进去,却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孩子脸正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紫禁城内哪来的孩子?

莫非是张敏大哥的?!

莫非张敏大哥不是太监?!

孩子他娘是谁?!

几个问题如电闪雷鸣般从脑中划过,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非比寻常。震得赵福娘阵阵心慌,不由手抖了下,险些将孩子摔落地上,吓得张敏一身冷汗,连呼:“姑奶奶,你稳着点,孩子不经摔。”

赵福娘稳住心神,用狐疑的目光把他从上到下都打量了番,死活想不出太监怎么把孩子弄出来的。张敏给她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摆着手解释:“不是我的。”

赵福娘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追问:“哪来的?”

张敏见她不紧张,也松了口气,解释:“是万岁爷的。”

“噢,原来是万岁爷的。”赵福娘乐呵呵地拍拍婴儿的背脊,抱了片刻,忽然捂着嘴惊叫,“万……万岁……万岁爷?!”听说万贵妃专宠,万岁爷至今无子,他的儿子可是皇子,皇子关她小小安乐堂什么事?

张敏似乎很焦急,他颠三倒四地说:“这是纪姑娘的孩子,贵妃娘娘不高兴,下令要杀了他呢。可是……纪姑娘是好人,她磕着头求咱们饶了孩子性命,何况这是皇子呢,是万岁爷唯一的血脉,天上星宿下凡,咱小小平民百姓怎敢乱杀?所以咱和大家合计了番,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然后偷偷将他送来你这先藏着,贵妃娘娘不会管安乐宫的事,哥哥在这宫里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可万万藏好孩子别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否则大家都活不成。”

赵福娘不明白,连珠炮似的发问:“为什么贵妃娘娘不高兴?这孩子犯错了?小孩犯错不是要教的吗?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万岁爷不要小孩?为什么大家活不成?”

宫里犯错的宫人都要挨罚,她想破笨脑袋也想不明为何小孩也要挨罚。

张敏与合谋的宫人是冒着风险偷溜出来的,实在没空和她解释那么多为什么,急着要走,只能命令道:“不要让人发现了。”

赵福娘急了:“哥哥,我就带过弟弟,他粗生粗养的,可是这孩子太高贵,我怕……”

张敏要回去复命,心里更急,果断:“你先照着弟弟养!”

赵福娘问:“可是,为什么……”

张敏道:“在这宫里,我只相信你!”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入夜幕中跑了。

皇子能当弟弟养?什么世道?

赵福娘懵了,她抱着孩子,狠狠掐了一把脸蛋,肯定:“还没醒。”

【肆】

只要是张敏哥哥的吩咐,赵福娘赴汤蹈火也不怕!

想到张敏哥哥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赵福娘心里暖乎乎的。

她努力地抱着孩子哄了半晌,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结果先是隔壁屋的韩云儿和陆春英被惊醒,接着是隔壁屋的隔壁屋的刘翠柳和许雀儿,再接着是……

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就像丢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头,惊醒了整个安乐宫。

赵福娘又不懂藏话,硬说孩子是自己生的也没人信,结果四个脑袋围着宝宝死命看,兴奋地议论纷纷。

“怎么他没牙,脸长得皱巴巴的,好丑。”

“呸!小贱蹄子乱说话,这是万岁爷的儿子,真龙天子!小脸蛋皱得多特别啊!红彤彤的就像云儿脸上的胭脂,和咱乡下娃娃就是不同,端得是气魄过人,英俊非凡,就连哭声都和唱歌般韵味,简直不同凡响!”

“你上次还说云儿脸上的胭脂像街边耍把戏的猴子屁股。”

“你们俩混账,谁再笑话我的妆容就和谁急!”

“这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稀疏啊,好像庄稼没长好。”

“这可证明真龙天子都是从出生起就绝顶聪明的!”

“眼睛黑漆漆得挺好看,他笑了!他是对着我笑吧?”

“滚!是对着我笑。”

“你这老树皮子半老徐娘,别吓着宝宝了,他明明是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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