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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50)

花朵朵:“我可没在苏州见过蒙古人,坏人哥哥的打扮挺吓人。”

巴特尔苦笑:“苏州不会喜欢蒙古人的,他们不会待见我们的。”

花朵朵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我来待见坏人哥哥好了,朵朵请你们吃莲子,对了,你家的花朵儿其其格漂亮吗?她比我漂亮吗?我想见见她。”

巴特尔笑:“其其格当然漂亮又善良,好像草原的小羔羊,如果有天蒙汉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带她就去找你玩,希望不会吓着你的娘。”

花朵朵认真看看他身材,愁眉苦脸道:“是啊,坏人哥哥的块头那么大,是有些吓人,我娘可是胆小鬼,这可咋办呢,不如让你的其其格先敲门,她看到漂亮的姑娘可能不会怕……”

蒙古少年与汉族少女,有些忘了敌对的立场,马儿跑着,他们聊着,汉阳转瞬近在眼前。

巴特尔驻马,在小树林放下花朵朵,依依不舍。

汉阳守城士兵发现在这个躲在树丛里的大个子,吹响敌袭警报。

“是蒙古人!”

“该死的蒙古狗!”

“那畜生还掳了个小女孩!”

正如蒙古人对汉人残忍般,汉人对蒙古人同样仇恨,南宋官兵们带着满腔恨意,张弓搭箭,数支利箭齐齐射出,流星追月,直指树林。他们只知眼前是杀死汉人的蒙古恶魔,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家。

“当心!”巴特尔听见利箭破空声,急抽刀挡箭,将花朵朵拉去身后,藏入密林。

花朵朵尖叫一声,睁开双眼,却见一支羽箭插在巴特尔的右臂上,钻入皮肉,刻入骨头,鲜血泊泊流出,止也止不住,很快便染红了羊皮袄,看起来触目惊心。短暂的麻木过后,巴特尔痛得撕心裂肺,他雄壮有力的手臂颓然垂下,表情扭曲而狰狞起来,只硬撑着在小女孩面前没叫出声,因为如果他嘶喊会引来更多的箭支,可能会射中怀里这娇弱的身体。

射中巴特尔的南宋士兵看得真切,在城墙上高声欢呼:“我射中了!射中了畜生!”

树丛中,花朵朵急了:“坏人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巴特尔苦笑,安慰,“前面就是汉阳,你待会自己走出去,一边叫着一边让守城官兵开门给你进去,就说是从蒙古兵手里逃脱出来的……他们看见你那么年幼,周围又没有埋伏,大约会让你进去的。”

花朵朵哭:“可……可是坏人哥哥你怎么办?流那么多血,你会死吗?”

巴特尔牵过马,摇头:“不会,我个头大着呢,这点血死不了。”

他忍耐而若无其事的表情驱散了女孩的不安,花朵朵并不能理解这样的一箭对战士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舍不得离去,便拉着他的衣襟问:“坏人哥哥,你不陪我去了吗?”

巴特尔苦笑:“南宋不欢迎我的。”

花朵朵不解:“你送我回家,我娘会欢迎你的。”

巴特尔说:“你还小,再长大点才知道。”

花朵朵:“我爹纵使这样说的,可是我什么时候才长大?”

巴特尔:“大概再过十来个寒暑吧……”

“那该多久啊?我真想明天就长大,”花朵朵急切地问,“大哥哥,你将来会带其其格来苏州找我玩吗?”

巴特尔:“会的,我们一起来找你。”

花朵朵说:“我家就在太湖边,旁边有个石拱桥,桥上有狮子,如果你们来,我便送你太湖的荷花与莲子!你说话要算话!”

巴特尔:“好。”

花朵朵:“来,咱们拉拉勾,赖皮是小狗。”

巴特尔将左手血迹在身上擦了两把,用粗壮的尾指与少女细小的指尖微微碰了一下,迅速分开。

“再见,坏人哥哥!我会想你的!”

“再见。”

巴特尔忍着伤口的剧痛,最后拍拍她的头,含笑跳上马,疾奔而去。花朵朵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越行越远,最终消失不见,她才转过身,向汉阳城门大叫着跑去。汉阳官兵见是个年幼孩子,再确认身后没有蒙古人狡诈的身影,终于谨慎开门,将她拉了回去。

无意间相遇的蒙古少年与汉族少女的故事在此结束。

花朵朵还太过年幼,只知道谁对她好不好,不懂蒙古与汉族之间的民族战争对她带来的伤害,可是她会慢慢长大,知道是非,总有一天她会与所有汉人那样憎恨着蒙古为南宋带来的创伤,巴特尔也没有勇气踏入那片不欢迎他的母亲故土。

再见,亦是永别。

【拾】

在杀人无数的战场上仅救下一人,有何意义?

至少这次的相遇,改变了花朵朵的人生,亦改变了巴特尔的人生。

巴特尔失去了右手,不能再打仗了,大汗念及他曾在疯马下救过自己的恩情,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他的罪行,勒令他功过相抵,回家放羊。在蒙古勇士们怜悯的目光中,巴特尔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孤独离开了军营。回家后,有其其格骑着马儿接他,两人从此在草原上默默放牧,过着很寻常的蒙古人生活,简单又平淡。

听说特木尔得了大汗的青睐,成了亲兵,阿来夫战死了,大汗受许多汉学熏陶,比太祖仁厚了许多,勒令伯颜将军不可屠城,苏杭得以不伤一人而保留。

元至元十三年,元攻陷南宋首都临安,俘虏五岁的宋恭帝、谢太皇太后以及南宋宗室和大臣,南宋灭,元朝成为全国性政权。

【拾壹】

巴特尔看着羊群,述说着花朵朵的故事,问:“其其格,我是不是很没用,像胆小鬼?”

其其格偎依在他的左臂上:“你善良又勇敢,是英雄。”

巴特尔:“是逃跑的英雄?”

其其格:“是我最喜欢的大英雄。”

巴特尔:“其其格,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去江南。”

其其格:“江南好远,远得像天边,我也想见那个也叫其其格的汉人小姑娘,看她是不是和你故事里那样可爱?可是,我不敢去,我怕汉人心中那数不清的怨恨……”

巴特尔:“是啊,汉人是永远不会原谅蒙古人的……”

其其格:“长生天,只盼有天蒙古人能和汉人和睦相处。”

巴特尔:“那需要很久很久吧?”

其其格:“嗯,很久很久……”

【拾贰】

很多很多年后的夏天,太湖湖畔来了个独臂的蒙古老头儿,他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特别高大,头发花白,长途跋涉,满身尘土,衣着破烂,看着很是骇人,手里还捧着两个骨灰盒,他打开其中一个骨灰盒,将里面的骨灰撒入太湖,嘴里念念叨叨着听不懂的蒙古话,声音很温柔,整个人看起来却很疯癫。

“大约是个疯老头。”

“又脏又臭,真恶心。”

元朝的暴力镇压与歧视政策下,汉人们对蒙古人又恨又惧,所过处,侧目相让,避之不及。

蒙古老头儿低着头,冷着脸,不与众人相望,自斟自饮,自说自话。按蒙古的信仰,他将阿妈的骨灰喂了太湖的鱼,便将阿妈的灵魂也留在了太湖,他心里非常的踏实……

荷塘红霞碧云,艳若仙境,舟上少女如云,穿梭莲叶,摘莲花,踩莲子,嘻哈打闹,唱着依依呀呀的温柔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美花美女美景如画,蒙古老头儿听得愣了神。

忽而,有小舟停靠在他面前,舟上少女豆蔻年华,穿着绿萝衫,梳着双丫髻,亭亭玉立,笑起来嘴角有对小酒窝。她伸出白皙漂亮的小手,捧着朵最灿烂的红莲花连支碧绿的莲蓬,递到蒙古老头儿面前,笑道:“奶奶说让你尝尝,今年的莲子甜得很,记得要去苦心。”

蒙古老头儿愣愣地接过荷花与莲蓬,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

远处水乡房屋处,有个白发苍苍的汉人老婆婆,穿着青襦裙,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青春年少早已过,岁月模糊了她的容颜,唯记得眉心一点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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