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芥子(出书版)(38)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一世。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着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发烧般的烫,心却是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伍】

贵妃娘娘大发慈悲,没有要陆六儿的命,而是将她打发去浣衣局做苦役。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却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约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于是放宽了要求。

然后渐渐的,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不过是贵妃不乐意看见圣人夸她比自己年轻,打翻了醋坛子,又嫌杖杀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乐意别人说她不善良,于是弄个小圈套把她丢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样磨损掉。贵妃预计得也挺正确,在这里面一年,她的容颜足足老了十岁。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依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幅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依点小事算什么?依的小命还在哟——”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老宫女说:“娘娘觉得依有,依就是有。”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像依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依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

陆六儿有些后怕,鸡皮疙瘩起满身。

老宫女拍拍她肩膀,安慰:“认命吧,皇宫就是恶人才能活好的世界,良心什么,统统要抛下,你长得那样好,又不聪明,命是不长的。”

陆六儿想了想,坚持:“我爹说,做人要诚信为本,老天有眼看着,旁人做坏事是旁人的事,自己依旧要做个好人。”

老宫女不屑一顾:“老天有眼就该打死那些作孽的,不该打在我们这些好人身上。”

“你说疯话了,我不听。”陆六儿不敢和疯疯癫癫的她再说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听说老宫女就暴毙了。

大伙儿神色如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大明宫,死个把两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惊小怪的人是她。

陆六儿行事更加小心了,虽然她不想去怨恨任何人,不说任何人坏话,可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变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尽力压抑,依旧很温顺很努力地完成所有的工作,这份老实和厚道渐渐让大家接受了她,也愿意相信她是被陷害进来而不是真正的小偷,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浣衣局虽苦,只要她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会再有人害她吧?

陆六儿天天都在祈祷。

老天保佑,宫中险恶,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她真的很想吕四郎,花钱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每每想到这点,陆六儿心里就美滋滋的,干活的气力都会大三分。

她想亲口去问问他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可是深深宫墙,相距咫尺,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时候会贴在宫墙边上,听着外面的靴子声,痴痴地发呆。

或许这些声音里有个是他。

【陆】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

圣人欲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陆六儿是没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实在太偏远太渺小,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吕四郎直直看了久违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在解释什么。

陆六儿也顾不得宫规了,像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着他。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了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走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陆六儿连连点头。

吕四郎交代完毕,也不停留,转身要走。

陆六儿在他走前,急忙问:“是……是你在一直帮我吗?”

上一篇:江山不夜(出书版) 下一篇:寸寸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