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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17)

宫人们也帮着哄小皇帝吃东西。

帝推无可推,缠得没办法,竟憋出一句:“听说娘吃了祖母送的点心就不见了,我不吃。”

此言一出,宫人脸色齐变,郑燕儿迷惘间,吕后已勃然大怒:“你娘是谁?你娘好好地在宫里陪着你!你叫什么娘?!”当年她让十岁的外孙女张嫣入宫为后,奈何儿子只与宫女男宠厮混,无奈之下,吕后只好让皇后佯装有身孕,用周美人之子代替,立为太子,然后鸠杀了周美人,修改史书。

奈何张嫣为母时年仅十三,又不是亲儿子,所以两人相处得各种别扭,不是很亲近,这成了吕后心头大病。

帝吓得脸色发白,却扁着嘴,大家都以为他不懂事,其实他什么都懂。

他半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凶巴巴的祖母和冷冰冰的嫡母,想要的是像宫人们口中说的那样亲切的娘亲,或是兄弟们那样温柔的娘亲,现在每天被逼着念书,学习孝顺祖母,重重压抑下,他觉得自己很命苦,自从偷偷听到自家亲娘是被害死后,他就偷偷恨上了这个夺去自己幸福的祖母,私下抱怨过,只是宫女们胆小,压得死死的,不准他和别人说,弄得他更憋屈了。

吕后怒得手背青筋都起来了,脸色变幻了好几番,杀心骤起:“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帝懵懂不知,大家都说他是皇帝,总有一天天下就是他的,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心里害怕,依旧死犟着不认错。

太后与皇帝对峙,场面很是可怕。

“滚出去!”吕后终于暴怒,手中金杯已掷出,毫不怜惜地擦着皇帝而过,差点砸破了他的脑袋,狠狠落在地上,酒水四溅,洒了他满身。

宫女们急忙抱起小皇帝,匆匆告退。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场静悄悄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吕后轻轻地咬着自己染红的长指甲,盯着矮几上的龙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神色极为诡异,紧张而强烈的杀意在席间弥漫,就连迟钝的郑燕儿都能感觉到这种浓浓不安,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怖吕家大姊,就好像中了魔障般,搁乡下得找个人来驱驱魔了。

不知过了多久,吕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指甲,用一种很冷很无所谓的口气,笑问:“你们说我该拿这不懂事的孩子如何是好?他身体大概有些不舒服,不如送去永巷宫里,让他为生母祈福,清净段时间。”

皇宫里,让小孩无声无息死的方法有很多种。

吕后权倾天下,她要杀人,无人敢劝。

宫女宦官们纷纷顺着她的意,只道帝不思恩典,若不好好修行,怕是福气有限。

唯郑燕儿想起那冰雪可爱的小皇帝,又不知宫中秘事,心中不忍,傻乎乎地劝:“大姊,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小孩子不懂事就要慢慢教,不能生气的。”

吕后冷哼一声,不言语。

郑燕儿大着胆子继续道:“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小孩,黄家小二子最是调皮,纵牛吃了你家半亩禾苗,还对着你骂骂咧咧,嘴里全不是好话,大伙都操锄头说要揍他娘的。可是大姊你最是心善仁厚,说他年纪小不懂事,不但没责打他,反而农闲时教他念书,后来他长大了,懂得道理多了,对你敬重有加,那时候人人都夸你贤惠能干呢,都说你夫君最是享福……”

“那时候的我……”在郑燕儿的絮絮叨叨中,吕后回忆往昔,几十年过去,闺阁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怀念。长乐宫花谢下,她在郑燕儿的眼里恍惚看见那位名叫吕雉的小姑娘,她依旧知书达理,温柔善良,最是孝顺懂事,她总是害羞地对所有人浅笑,仿佛不知怨恨,不知苦难,从来不忍心杀害任何生灵,善良对待所有人。

临水照花人,曾经花不如人,如今人不如花,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罢了,”吕后挥退宫人,轻轻问,“燕儿,你还记得那年,阿嬃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吗?”

郑燕儿的心再次紧张起来,轻轻点头:“记得。”

吕后看着湖中枯荷,淡淡道:“你自幼是个有志气的,想要夫君做人中龙凤。”

郑燕儿打着哈哈道:“那是小时候的蠢话,蠢话……”

“我何曾不是呢?”吕后的目光不知在看何方,“我曾以为阿爹的目光定是对的,有见识、志在天下的男儿定是好的。事实证明,阿爹确实没为我看错夫君……”

这番话让郑燕儿无法接嘴。

周围静悄悄的,吕后猛地回过身,愣了很久才说:“我错了。”

郑燕儿苦笑:“大姊贵为太后,何错之有。”

“我错了……”太后摇摇头,重复道,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忧伤。

郑燕儿惊讶,不解。

太后用很艰难缓慢的语速,没有喜悲地和她说起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记忆犹新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贤良淑德,后来天下大乱,她和公公一起去寻找夫君,路上遇到敌军,被迫成为人质。她那双可怜的儿女虽寻到父亲,却被狠心的父亲在逃跑途中三番四次踹下车给敌军,所幸有大臣相助,才逃出性命。女人在敌军阵营中足足被关了二十八个月,受尽侮辱欺凌,最后两军对峙,敌军大将把女人和公公拖去阵前,威胁要烹杀。可是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地说:“我爹是你爹,你要烹你爹,我也跟着一块儿喝汤。”敌将大怒,若非时运好,她便与公公一同被烹杀。待九死一生逃回去,却发现男人身边已有了新宠,不再理她,甚至要除嫡灭子。

毛骨悚然的故事,被她平淡述来,步步惊心。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的表情就为之扭曲、怨恨、痛苦,充满不安。无论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她依旧是那个在做人质的女人,永远活在恐惧中,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害怕得不能自已,害怕让人疯狂,她要不择手段地除掉一切有可能构成威胁的东西,扭曲地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吕后疯狂的表情,凄厉的控诉,像个锤子般,一锤锤打在郑燕儿的心上,她讲完故事,忽然问:“你可知,女人最想要怎样的男人?”

郑燕儿摇摇头:“你已荣华富贵。”

吕后轻轻摇头:“那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只想要一个不会在乱军途中把妻儿踹下车逃跑的男人……”

被煎熬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梦见童年,梦见沛县,梦见所有幸福一切,梦见闺中密友,让她按捺不住再次相见的心情,可是见了后,她才知道,其实自己最怀念的是那个单纯善良的自己。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罢了,”终于,吕后长叹一声,满天杀意褪去,“小孩子还不懂事,慢慢教,过几年再看吧。”她的眼里,只剩悲哀绝望的泪光。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冰冷压抑,尊贵无比的吕后,孤单寂寥。

郑燕儿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开始想念在宫外等待自己的丈夫和温暖的家。

【拾壹】

长乐宫外,何长郎带着四个儿子蹲在角落苦苦地等,揪着头发等,眼泪偷偷掉了好几次,紧张得不能自已。待看见郑燕儿平安出来,手里还拿着大堆赏赐,差点乐疯了,赶紧扑过去,拉着媳妇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几圈,确认全手全脚没缺失才放下心来。

郑燕儿看着自己相处多年的夫君,她绷紧的心放了下来,忽然有些害羞,倒在地上有些脚软。

何长郎毫不犹豫:“我背你。”

郑燕儿“呸”他,凶巴巴道:“老夫老妻,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不怕丢脸?”

何长郎摸摸鼻子:“怕啥?背自家媳妇天经地义,又不是没背过,你那年扭伤脚,还不是我背的?”

郑燕儿低头道:“我现在可重得很。”

何长郎:“我力大。”

儿子们接过包裹,笑着替她先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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