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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不肯栖(63)

然而众人已变色,心知这样的温暖杀人于无形,比冰寒的杀意更可怖;这样的较量,即使未见出手,但其凶险激烈之处实已胜过任何搏斗,双方只要稍有松懈,被对方的气侵入,便是输了。而这一仗,输便是死!

朱栖在等,等对手出现破绽,十年清修,早将他的心志练得无比坚韧,即使在这样凛厉逼人的杀气下,依然气定神闲,丝毫不乱。

月神却感到上了当,朱栖能等,他却不能,他在谷底本已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与体力,这样对峙下去,先露出破绽的一定是他。

月神何等样人,想通其中关窍,身形已动,中指一弹,一缕绝细的红线妖娆而出,顿时将混沌的温暖气流刺穿一线,赫然是天月宫最可怕的武器妖娆丝!

气被引动,顿如巨浪翻腾,汹涌扑向月神,竟欲将他淹没。那道身影却仿若鬼魅般轻轻一转,化为轻烟,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只能隐隐看到灰影夹裹着夺目的红,飘摇在青衣的周围,诡异得不闻半点衣带之声。

朱栖却是极致的静,身如磐石,纹丝不动,只有双手极缓慢地划着一个个弧形,说也奇怪,那样飘忽迅捷的红影竟无法进入弧形之中,然而朱栖的发上却渐渐凝上一层青莹莹的薄冰。

月魂、情丝、魅影——月神竟已同时使出了天月三大绝技!

这是何等可怖的身法,何等诡异的内力,却仿佛受到了朱栖一个个奇妙弧形的牵制,那飘忽的影转到疾处,居然微微一滞。

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剑光如白练飞起,没有人看清朱栖的剑从那里来,也几乎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那神奇的一剑竟然穿透了重重灰红之影,直击中心。

剑光隐没,只听到极轻微的一声闷哼,月神灰色的身影如断线之鹞凌空飞出,蓦地直直坠下了山谷,没入那一片炼狱般的火海中。

逐日弟子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响起,淹没了一切声浪。她的世界却仿佛成了一片空寂,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那一片肆虐的火海。

是轮回还是宿命,十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熊熊火焰犹在眼前,火光中老妪苍老丑陋却又无比安详的面目慢慢隐没;十年后,另一场大火吞噬了昔日高高在上的罪恶者,她世间最后的亲人。

那样神一般存在的人,怎可能如此轻易消失?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每次外出回来,第一件事总要抱起她,高高地抛上,接住,逗得她格格而笑,然后便用一大堆礼物淹没她。

十几年前,他性情大变,残酷寡情,即使这样,也从没拂逆过她的要求,即使她任性叛离月宫,他终究也没有责罚她。

生死之际,他没有独自而走,而是回来救了她。甚至在决斗之前,他也要敌方保证了她的安全。

他说:“敢把我女儿这般欺负,我要他生不如死。”

她怎么会以为他不爱她?纵使是那般冷漠无情的表相,也无法掩盖他一颗父亲的心,虽然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

泪汹涌而出,她无法哭出一声,这无声的哀泣却比任何嚎啕大哭更加断肠。天地茫茫,一切仿佛已不存在,只有无尽无止的悲伤。

神已散,哀欲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个柔软的身子从后温柔地搂住了她,仿佛怕惊动她般轻轻唤道:“姐姐,姐姐!”

她恍惚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小寒?!”然后是那个一身金衣的卓然少年。

夕无的神情那般憔悴,连神采飞扬的双目都已黯淡,似被神灵一夕之间夺去了全身的光彩。触到她的目光,夕无浑身颤了一下,忽然双膝点地,低下了高傲的头:“夕无不明,受人蒙昧,误害了云姑娘,还请恕罪。”

这个骄傲的少年,竟对她弯下了高贵的双膝!

她只是懵懂地看着他,迷惑地皱起了眉:“你何罪之有?”

夕无的身子又是一颤,咬牙道:“夕无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她的声音轻若袅烟,神思却不知已飘散何处。

“云姑娘,请你去看看师父吧。”

她皱眉望去,方见不知何时,那个青衣的人影竟已倒下,四周团团围满了逐日弟子。

原来他与爹爹竟是两败俱伤吗?

“果然,没人能轻易杀你而不付出代价呢。”心空洞洞的不知什么滋味,她轻轻喃道,目光迅速移开。

夕无大急,失声道:“云姑娘,若不是为你,师父怎会弄坏自己的眼睛;若不是眼睛受损,他又何至于被逼得以静制动,任由‘月魂’侵袭全身!如今,他就要死了,你连看他最后一眼也不肯吗?”

“什么?”她茫然望向夕无,似无法理解他的话。

“云姑娘,”火光下,那个倔强的少年已泪流满面,“只是最后一面,你……也不肯么?”

她恍惚难言,下意识地握住小寒的手,摇摇欲坠地转身而去。

只走了几步。

“师父!”忽然一声悲呼传来,她身形一震,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了身形,再也无力移动一步。

小寒忽然叹了口气,轻轻推着她转过身子,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场景:朱栖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嘴唇全无血色,发上的薄薄冰霜此时已覆盖全身,只是那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眸仍在期盼着什么。他的唇轻颤,终于吐出了两个字:“远岫……”

远岫脸色煞白,连唇也失去了血色,望着朱栖,竟是失魂落魄。 “姐姐……”却是小寒,不安地叫出声来。她瞿然一省,仿佛被一鞭狠狠抽上了心,这一瞬间,世间一切都已被遗忘,只有十年前那个温柔含笑的白衣少年宛在眼前。泪盈于眶,她分开众人,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蹲下。

“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我的诺言……”他渐渐涣散的眼神已无法锁住面前苍白嬴弱的女子,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远岫的泪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她抓住他的手,往日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全部回流,在天月宫,她曾是一个迷茫伤心的少女,就这样抓着他的手,因那份温暖得到力量,坚信着未来的幸福。只是当年温暖的大手如今却是冰冷沁骨,月魂的力量已侵蚀他全身的经脉。

有什么在一片片碎裂崩塌,她的世界已看不清面目。“朱栖,”她开口,泣不成声,“我等了这么多年,难道等到的只是一个‘对不起’吗?”

“别哭,远岫,别哭……”他的心中呐喊着,却发现自己竟已发不出声音,那阴寒之气渐渐侵袭他的意识,终于要结束了吗?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远岫,对不起……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她立在风中,遥望那一轮如血的残阳,也不知有多少时候,竟是痴了。

身后,小少年牵着那匹火红的老马,凝望着她,悲伤无语,连“赤月”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伤心魂断,发出低低的悲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