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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变(4)

“三师祖死于中毒,你也看得出来。他试验的东西,很多都是天下至毒至损的药物。不过他临死之前,忽然顿悟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就翻出一本古书,交给了四师祖。”

“秘方在那本书上么?”菁儿问。

“可以这么说吧。”

“但为什么你的四师祖、五师祖还有你师父,都没有炼成呢?”

奕想了许久,道:“那是因为,方法还有问题。我的师父也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一句话,对于炼成琉璃顶,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到了我这一代,终可以炼成了。”

这样自信,菁儿却想,你若炼不成,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又道:“当年第一个师祖远涉天山北高峰,采天池玛瑙的时候,遇见过晦明禅师。禅师留给他一句偈语:‘瀚海落日,长河不返。琉璃绝顶,七世而还。’因为这一句话,我是不得不成功呢!”

“瀚海落日,长河不返。”这八个字好怪,菁儿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暗暗心惊。忽然间眼角撇到了白色帷幕的角上,绣线的色彩已十分暗淡了,依稀看出是一个红色的太阳。

菁儿瞧瞧奕,忽道:“你的师父们,原来也是个个遮着脸的么?”

“不是。”奕道,“窑里的火很熏人呢,所以我才带面罩。第一次跟师父进去的时候,我才九岁,被烟气熏出了多少眼泪。一年后习惯了,反而从此一点泪水都流不下来。琉璃其实很脆弱的,烧制的时候,一沾上水,就会破碎掉,让琉璃师前功尽弃。所以,我们都是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的人?

菁儿勉强笑了笑,道:“这里不是窑洞,你可不用带了。”

“放肆!”奕忽然恼怒起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的望着他。

“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琉璃顶炼成以前,不许看我的脸。现在赶快走吧,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奕好像很懊悔开了话匣子,“以后不许再进来。”

她低下头,只好往外溜,然而又停住了。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背后的,竟然还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

“你要杀我?”她看着心惊。

奕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私闯祠堂,当然是必死的。不过,这一次是我忘了警告你,下不为例。别让赤峰知道了,他可不会放过你。”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话,你都要好好记着,否则惩罚是很残酷的。”

“是死么?”她冷笑道。

“不错。”

其实菁儿没怎么把那个警告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那句“瀚海落日,长河不返”。

奕和赤峰,每天早出晚归,剩了她一个人在沙丘顶上,孤孤单单守着自己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东边。虽然奕搬来成堆的琉璃器,让她慢慢玩赏,可是她眼里,还是那件“长相守”。一天天注视着,把目光化在里面,数着时间越来越长。生生相伴,不死不休。

不会太久了。听见奕和赤峰在窗下搬木材,片言只字之间,能够猜出琉璃顶快要炼成了。

晚饭后奕忽然进了她的房间:“想下山去玩玩么?”

咦?这么好。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出沙丘半步了呢!

奕的脚步比赤峰还要轻快。他把她放到地上的时候,她竟然踩到了软软的草地,还未睁眼,就是满面水木清香的气息。

是绿洲,是瀚海上的绿洲!

像脱了缰的小马,她飞也似的在柳树林里奔跑着,让清凉的晚风浸透了自己。

黑衣人默默的瞧着。

“奕,这里有水呢!”树林那边传来她欢快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他跟过去,看见女孩把自己浸在了一泓清凉的泉水里,用脸去贴着水面,仿佛婴孩吮吸乳汁似的幸福无比。

是太委屈她了,花一样鲜嫩的江南少女,让她在干涸的沙丘上禁锢了一个月。

“你可以在这里洗一洗,不会有人的。”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黑影在树林后面消失了。迟疑一会儿,才慢慢解开罗带。

身上的衣裳,还是从家里穿过来的红嫁衣。牡丹荷叶,青山绿水,绣得细细密密,像闺中的思绪。可惜都蒙上了关外千里的风尘,不复清新。用手揉洗着,发现有几丝绣线,都挑断了。

嫁衣已旧,人还漂泊无依。——她不无伤感的想。

水不太冷,除此之外唯有天和地,树和风。这样的感觉,生平未有。

夜色渐渐上来了。那脚步声又回来了。

“菁儿,你还在么?”奕在树林后面问。

“在的——”她冷的有些发抖。

“换上这个吧!”

一个包裹飞了过来,稳稳的落在岸上。拾起一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细麻布衣。

她愣住了,白色的麻衣?像是被重重的击中,忽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衣服披上,仔细的束好。男人的衣裳,太大了些,却是洁净簇新的。后面被头发打湿了,凉凉贴在背上。

奕走了出来:“好了就回家去吧!”

“奕,”她盯着他的脚,“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么?”

他没有拒绝,跟在了她身后,两人沿着湖边缓缓移动着。

绿柳林里,依稀有天铃鸟的歌声。好奇怪的感觉,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门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闻莺。那时落日楼头看西子湖,几回幻想牵着意中人的衣袂,趁着夜色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而今在万里外的荒漠,还想到了这些。

“奕,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散步?”

“从不。”

“你不喜欢?”

“我上一次散步,还是十二年前。”

“那时你不在戈壁罢!”

“嗯?”

“你九岁拜的师,今年才二十。那时候在哪里呢?”

——她记性倒好!“在江南。”

“你想家么,奕?想过要回江南么?”

他有些凝涩了,呆呆的看着她的白衣,忽然停住脚步,扳过她的肩,很认真道:“菁儿,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话——”

她笑出了声,把他打断了:“谁说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这里,不走的。”

他长吁一口气,转过了身去,很茫然的看着天边。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拖着长长的淡绿色尾巴。

“江南的旧俗,对着流星许下愿,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她也看见了,“你许愿没有?”

“没来得及。你许过了是么?”

“我愿你早日炼成琉璃顶。”她很虔诚的说。

“为什么?”他惊奇了,以为她许的愿,总还是为了她自己。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

他牵住了她的手,觉得很凉,不禁握得紧了,然而却说道:“回去罢!”

沙丘顶上黑沉沉的,赤峰的屋子关紧了门,灯却还亮着,不知忙什么。

“你那件红衣服呢?”奕想起了什么。

“留在绿洲的柳树林里了,”她轻描淡写道,“慢慢再说罢。”

“那就早些睡!”奕送到了门口,就想抽身。

菁儿嘴里应着,却倚在门边,很固执的瞧着他,似乎舍不得。哪怕看来看去只是一张面纱呢!

“怎么?”他也不知不觉走不了。

“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呢!”算是引诱么?她只是笑得很婉约,“——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教你永远陪着。”

奕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菁儿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琉璃簪子松松的拢在脑后,只剩下柔柔一绺,滑到粉颈边。他伸出手去,轻轻的牵那一绺头发。忽然簪子坠到了地上跌碎了。

两人都没在意,奕接住了那一挽乌黑而冰凉的青丝瀑雨,然后裹着宽大白衣的轻柔身体,就坠入了他怀中。

菁儿有些应接不暇。奕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蒙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