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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变(2)

菁儿,无论你飘零何方,那一点点的坚持忍耐是不能变的。一如琉璃,华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厉,纵是埋藏于瀚海荒沙,掩不去灵异的光彩。

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还在酒泉以西,玉门关外人际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出产罕遇的琉璃精品的传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炼制工艺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藏、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琉璃堡,件件价值连城。所以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赤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和母亲说,说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没有别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菁儿。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自玉门关一战,老头儿就摇身变了一个人,从前能说会道,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完全不可理喻。菁儿也就沉默着。她才知道赤峰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心机如此。那么所谓琉璃堡,可能与“江湖”有涉。菁儿很想问一问,但显然赤峰是不打算说的。他把她照顾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老头儿在杭州,跟母亲讲什么来着?

“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真是酷爱,一见那个名为长相守的镜台,菁儿就疯魔了。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这样镜台,又是怎样一个人?

作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老头儿嘿嘿冷笑着走了。然后她一病不起,直到老头儿携着镜台再来。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那是你么?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很多人不相信疯魔的说法,可是她相信。

“孽缘啊!”母亲允亲的时候叹息着,把“长相守”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对于将来,她可以有几分期待?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隐隐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猜不出啊……一丝惆怅不绝如缕,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是因为琉璃……还是琉璃后面的幻影?

别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只有往前走罢。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菁儿一惊,揉揉眼从骆驼背上爬起来。

她听错了么?“到哪里了?”

“琉璃堡。”

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里?

“抬头!”

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顶上,隐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说是木棚子更贴切。因为的确只有几块破木板拼凑在一起,仄仄的逼向火热的天顶。

这——就是琉璃堡,——传奇一样的珍宝宫殿,她一生的归宿?江南的心,微微的战栗起来。

很累了,唇边还是流露出一撇苦笑来。赤峰瞧在眼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笑道:“小姐失望啦?”

菁儿咬咬牙,道:“你说过,会有很多琉璃。”

赤峰“哼”了一声,忽然抓起她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叫,身子就飞了起来。老头儿踩着簌簌黄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盘,嗖嗖几下,就蹭到了沙丘顶上。

“砰”的一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然后身后的门也关上了:“今后你就住这里!”

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是飞得有些发晕了。她从缓缓的爬起来,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疼,心里说不出的疲惫。一点泪水,从眼圈里涩涩的滑了出来。

忽然,那滴眼泪在地板上打了个转,滴溜溜的滑了开去,荷叶滚珠似的。她诧异极了,抬头望过去,一时间心都醉了。

真的是琉璃,满屋子的琉璃,满世界的琉璃!

她捂住脸,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绪,又从指缝里悄悄窥视。那是银色的花,紫色的树,绿色的雪,蓝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鸟在波浪上栖息,红叶在古老的金樽里散发秋凉。是谁有这样的奇思妙意?远远的,又切近身边,那每一根线条,每一道光芒,都是一个会讲话的小小精灵。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思绪。梦一样精彩的琉璃!

晚饭很简单,却也是江南的风味,真不知他们哪里弄来的。菁儿吃得津津有味。

“没什么,公子不吃胡人的东西,我每天给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菁儿想起了什么:“庄子里别的人呢?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赤峰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别的人,这里一直以来都只有公子和我。你有什么事就问我好了。”

比起房屋的简陋来,这也不算太让人吃惊了。菁儿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那么你家公子呢?”

“公子出门了。”

“出门——”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边炼琉璃,晚上才回来。”

现在外面天就已经黑了,那人是不是应该回来了?一紧张,居然不知不觉红了红脸。

赤峰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收起盘子退出去。跨出门槛,忽然道:“公子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她呆住了。

老头儿迅速掩上门,接着一阵叮叮当当,从外面锁上了。

“赤峰,开门!”她使劲儿的晃着这扇门,把大铜锁弄得直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赤峰摇摇摆摆走开,自顾自道:“你不可以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是有一个巨大的危险,悄悄伏在背后,她却孤立无援,只能惊慌的抓着门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极清晰。她伏在门边,竭力想听见些什么。赤峰似乎低低的说了半天。那脚步声又到了门边。

多少伤心委屈,还是得爬起来,准备拜见未来的夫婿,一时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来那个镜台,找出来在桌上摆好。

然而门没有开,只能够感到,一双眼睛隔着板壁在打量自己。

“一定要如此么?”声音是年轻的,可是冷漠得象瀚海里的风。

没有回答,脚步声又远了。

每一天,太阳从左边的屋檐下,扔进一绺白光,又从右边的窗户下扯走最后一片火辣辣的气流。升起的地方,落下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白晃晃、黄澄澄的沙子,染着深深浅浅的红霞,就像沾血的旧衣,永远洗不干净的颜色。菁儿被囚禁了。长相守,长相守。每天长相厮守的,就是这满床、满架的琉璃。她很爱琉璃,也懂得体贴琉璃。可再好的东西,也有看厌了的时候,何况眼下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