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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全食美(277)

孟晖几乎无法控制地将视线落在轿辇上,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止不住颤栗。

同乡们也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好似一群曾自以为是的蜉蝣,如今却在不经意间见识到己身之渺小,不由两股战战,可心底却陡然生出混杂着自卑与亢奋的陌生情绪:

大丈夫当如是!

会试需有现任官员的同乡作保,最好是京官,保人会在开考前与举子们见面,确定彼此身份,以防冒名顶替。

如有作假,连坐论罚。

大部分保人都希望能与后辈们形成天然同盟,故而主动帮后辈们提前租赁房舍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晚间那位前辈亲自前来,竟十分和气,还要带大家出门用饭,又在席间细细说了注意事项,孟晖等人受宠若惊。

夜晚的京城更比白日热闹十倍,烛火照耀恍如白昼,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酒菜和脂粉浓香,耳边回荡着乐舞演奏和觥筹交错之声,令人心神恍惚,思绪翩然,不知身在何处。

一众沥州举子稍显局促地坐在酒楼包厢内,亲眼看着楼下有人搂着妖娆的胡姬招摇过市,各个目瞪口呆。

前辈哈哈大笑,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是京城,前程抱负、美人财富,应有尽有,只等诸位取用。”

中,近在咫尺。

不中,遥不可及。

接风宴过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了变化。

因距离会试还有一段时间,孟晖迫切地想要了解朝堂局势,了解陛下心思,了解别的州府对手们的实力,便频频参加文会。

可有的举子却觉得反正还有时间,来都来了,不如先放松放松。

京城汇聚天下奇珍,拥有最疯狂的娱乐,最动人的女郎,最惊人的堕落速度……

孟晖眼睁睁看着同来的几人开始夜不归宿,忍不住劝了几回,到底劝不住,惋惜之余也暗暗心惊。

京城多繁华多光彩,可又是这般可怕可怖,它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了可能前途光明的年轻人。

然而参加的文会越多,孟晖就越不自信。

天下有才者何其之多!

这种不自信一直伴随他到会试结束。

完了。

孟晖知道自己不会中了。

哪怕勉强战胜了自卑,可那些刁钻的考题却再一次给予他全新的打击:

当今陛下重实用,虽说题目大多脱胎于《四书五经》,可殊途同归,问的却都是时政要务。

想做官,可他们却不懂政!

对孟晖这类没什么履历和见识的底层举子而言,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

从秀才到举人,犹如天堑。

而从举人到进士,天堑尚不可及!

二月的京城寒意犹在,兼之水土不服,孟晖一出考场就病倒,在客栈昏睡三日才醒。

如他一般的考生还有许多,好些倒霉催的刚入考场就被安排到位置不佳的号房,更兼早晚寒风凛冽、惊恐交错,竟抬出去好几个。

二月十九卯时放榜,孟晖强撑着胡乱用了早饭,到底心存侥幸,出门去看,正遇到田顷和柴擒虎。

那二人其实对孟晖并不熟悉,毕竟县学内数百学生,往来者甚多,哪里记得住?

但后者常去裴远山处请教功课,对这两位裴先生的高徒印象颇深,便主动打招呼。

田顷和柴擒虎都愣了下,对视一眼才想起来,“啊,孟兄,真巧啊,你也来看榜么?”

日头渐升,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许多准备榜下捉婿的人凑热闹,已经很有些拥挤了。

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平均年龄三十岁开外,田顷和柴擒虎两个本就显眼,如今又多了个同样年轻的孟晖,就好像那黑夜里火把,忒也刺眼,好些人便都蠢蠢欲动起来。

有那性急的,干脆就抓住柴擒虎道:“这位老爷也是来科举的么,可曾婚配?我有一女,二八年华,端的温柔娴静知书达理……”

柴擒虎顿觉头皮发麻,使劲甩手,“多谢盛情,我已有心上人。”

他自恃习武之人力大无比,不曾想那男人看着虚胖,短粗的手指竟如铁钳一般死死卡住他的胳膊,一时竟脱不得身。

柴擒虎又不想伤人,急出满头大汗。

田顷放声大笑,才要开口揶揄,却忽觉脑后生凉,回头一看,竟有几个穿金戴银的老者眼冒绿光,搓着手往这边来。

田顷:“……”

那边柴擒虎一咬牙,上手往“贼人”手肘的麻筋上捏了一把,对方立刻“哎呦”一声,浑身酸软,不自觉脱了手。

柴擒虎顾不得许多,一手抓田顷,一手拖孟晖,又叫两家随从帮忙断后,拼命往路边酒楼挤。

“闲话少叙,先逃命是正经。”

却不料众人原本还在观望之中,见他们逃了,也都急了,干脆一拥而上,抓住哪个算哪个。

“这位老爷,我家有良田千顷,良田千顷哇!”

“我家,我家乃是当地首富,足有两个女儿,两个!”

“呸,黄毛丫头懂什么叫侍奉人?我有一女,双十年华,成熟妩媚,丰腴细腻……”

就连孟晖身上也多了几只手,摸得他毛发悚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起来:

“我已有家室,有家室啊!”

偏还有人不死心,追着跳脚吆喝:“做妾也使得!”

酒楼的伙计们经验丰富,熟练地跳过来,插在两拨人之间,为柴擒虎等人争取了宝贵的“逃跑空隙”。

待到二楼落座,发乱冠斜的三人仍心有余悸,对视一眼后不觉大笑出声。

一时笑毕,孟晖却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叹息起来,“京城啊,京城……”

回想起过去几天,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见他眉宇间多有郁色,柴擒虎便猜到怕是结果不如意,便出言安慰道:“榜单未出,孟兄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

孟晖摆摆手,拱手道:“多谢柴兄盛情,奈何我尚有自知之明,此番只怕犹在孙山之外。”

他吃亏就吃亏在过去几年只一味闭门读书,虽后半程有裴远山指点,到底时日尚浅,只习得皮毛。

平时唬唬人倒也罢了,可一上考场,便原形毕露。

“啊这……”

柴擒虎挠挠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说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可若能今年中,谁愿意多熬三年呢?

倒不如不说。

大喜的日子,孟晖也不愿拖着旁人一起丧气,便笑道:“我技不如人,日后多努力也就罢了,只可惜辜负……罢了,不说这些。倒是我看两位红光满面、双目有神,想必是十拿九稳了吧?”

他知道这二人家世颇好,很早就在外游历,又拜得名师,行文锐利,才学见识远非寻常人可比,心中既羡且妒,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寒门难出贵子,便是如此了。

他家贫,日常起居尚且难以维系,能念书便是意外之喜,又哪里来的余力外出游学?去哪里觅得传世好书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