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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全食美(163)

他打量方文才,方文才也在打量他。

见田顷穿戴颇为华贵,扇子下竟还坠着白玉比目坠子,顿时起了结交之心。

“不敢不敢,”他朝田顷拱了拱手,摆出一派主人翁的姿态,请他入座,“学问嘛,就是要大家一同议一议才好,兄台请出题。”

田顷也不同他客气,一撩袍子在对面坐下,张口就问:

“近日我读圣人言有感,只有一点不明,敢问【有教而无类】,何解?”

众人一听,俱都大笑出声,心想这白胖子还挺客气。

也有的人看他年纪甚轻,想着或许身上并无功名,便不大尊重起来。

“兄台过来便是要问《论语》的么?”一人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此题却不必劳动方兄大驾,我同你说了就是。”

他转到田顷跟前,得意洋洋道:“圣人此言说的是做学问一事不据对象,无论身份为何,凡有心向学者都是大善。”

《论语》而已,在座的谁没读过几百遍?当真是倒背如流了。

这厮果然是肥头大耳腹内空空,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倒是包括方文才在内的两个举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方文才迈步上前,试探着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总觉得来者不善呀。

田顷置若罔闻,啪一下抖开扇子,懒洋洋道:“哦,原来这就是有教无类,你们都记得圣人言,我竟不记得了!”

“兄台!”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方文才下意识抬高了声音。

田顷站起身来,“哪怕世人将我等分为三教九流,圣人尚且愿意有教而无类,无论贩夫走卒抑或沿街叫卖,并不以为耻。未曾想诸位如此这般高贵,将圣人之言都不知丢到哪里去,没说有教无类,便是与人共处一室都熏着了……”

他胖,难免中气十足,声音又大,语速又快,怕是整家酒楼的人都听见了。

五公县百姓都多长时间没见过正经的文人内斗了?一时间,竟鸦雀无声,都竖着耳朵静听。

这哪里是来与自己文会,分明是替方才那几个人抱打不平来了!

方文才被他说得面上作烧,既羞且气,“我等以礼相待,兄台却如此咄咄逼人,这是何意?”

“啧!”田顷把扇子一收,朝他脸上问道,“你听不懂人话啊?”

方文才:“……”

众学子:“……”

一群人都傻了。

这,说好了舌战文会,你咋不按常理出牌呢?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举子气得胡子都在哆嗦,指着他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徒?!”

田顷胡乱朝他拱了拱手,“不才四川举子田顷,久闻五公县学风甚浓,如今一见,呵呵。”

这个“呵呵”就很有灵性。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举人?!

这他娘的也是个举人?

你几岁?!

在场众人谁不是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次次考了又考,可真考中的又有几个?

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追捧方文才等人。

可现在突然蹦出一个白胖的毛头小子来,说他也是举人,还公然对五公县学子口出狂言!

“田兄此言差矣,”方文才的面子功夫颇为到家,此时竟还撑得住,做苦口婆心状,“圣人亦有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天下又分士农工商,你我既然读了书中了举,代表的就是朝廷的颜面,怎能与外面的俗人相提并论?”

众学子纷纷点头,俨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田顷却瞪大了眼睛,“你学问如何暂且不得而知,怎发如此谬论?方才,你们说有教而无类,如今却又口口声声要与旁人泾渭分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方文才语塞。

“这!”

众人也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这岂不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嘛!

有教无类是他们亲口承认的,要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是他们亲口说的,这……确实有些自相矛盾了。

既然拒绝与他人接触,又怎么可能有教无类?

田顷摇头晃脑道:“尔等又说士农工商,又说与商贾在一处辱没了你们,好了不得!既如此,还出门做什么?满大街都是商贾吐出来的气。

还穿着衣服上做什么?这岂不都是商贾亲手摸过的。

哎呦呦,几个人与你们共处一室便熏着了,如今,这商贾碰过的衣料穿在身上,碰过的食材吃到肚里,岂不要浸透了?如此说来,你们的皮肉骨也都不干净了,还留着做甚!”

经商怎么啦?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银子!

还耻于与商贾共处一室,干脆从楼上跳下去好啦!

也不行,死了之后的棺材,岂不也是商贾卖的?

方文才等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眼前这死胖子满嘴歪理,根本就不像正经读书人!

有人就跳起来喊:“你说自己是举人,有证据吗?”

“对,冒充举人可是杀头的大罪!”

“住口!”

方文才连忙喝止。

对方是不是正经人,他不知道,看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正经。

但举人身份应该没有问题,不然也不敢如此猖狂,如此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田顷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正是朝廷颁发的举人腰牌,正面写着姓名籍贯,背面刻着哪年哪一科。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可还是觉着这胖子像是来找茬的。

又不作诗,又不说学问,根本就不是正经文会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方文才本能地觉得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少有点个人恩怨在里面。

可在这之前,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

方文才努力克制住破口大骂的意图,再一次上前询问,并试图为本县学子挽回颜面。

“吾等学子本不必精于诡辩,兄台实在不必如此言辞尖刻,敢问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不诡辩还叫读书人吗?”田顷回答的理直气壮,说着就要挽袖子,“既然不文斗,那就武斗?”

方文才:“……”

这他娘的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朵奇葩?

最终到底是没有武斗成。

但整座酒楼的人都看了大热闹,一天还没过完呢,消息就传开了。

最后连县衙里的苏北海都听到风声,不禁皱眉,“不成器的东西!”

被外省的举子堵上门砸场子,甭管是否诡辩,你们一群人竟然说不过他一个,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大人息怒,”来报的小官说,“实在是那胖,咳,那田姓举子是个混不吝……本县学子老实惯了,哪里做的出市井那套!”

苏北海不听。

输了就是输了,丢人就是丢人,谁还管你到底怎么输的?

殊不知官场中下三滥的阴谋阳谋多着呢,这点儿招数都承受不住,来日还想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