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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出书版)(39)

“何须如此客气,”沈端居勉强笑道,“你我姐妹原不分彼此。”

“正是不分彼此呢。”琴太微笑道,“当日我走时匆忙,几箱子的藏书器玩,还有四季衣裳、家传首饰,全都留给了谢家。姐姐如今也做了主妇,看着可有什么入得眼的玩意儿,尽管拿去就是。幸亏是姐姐,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的。”

沈端居面色煞白,谢远遥尴尬得说不出话,琴太微嘲讽了沈端居,心中终觉无趣。三人一时枯坐相守,听着廊外水声风吟,万叶萧萧,干等着沈夫人过来解围。琴太微终觉不像样,缓下脸色道:“姐姐与我讲讲外间的事情吧。我做了上阳人,久不知世上寒暑。”沈端居竟一时无言,倒是谢远遥顺势跟上,将家中琐事到朝中变局一件一件攀扯起来。

沈夫人从杨楝那边过来,倒是眉开眼笑,连声说:“想不到徵王殿下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又对你这般看重。我总算是放心了。”将带来的礼物一一交付给琴太微,又含笑道:“听舅母一句话,趁着年轻得宠,赶快生个孩子要紧。你一个宫里人,有了孩子将来才有倚靠啊。”

谢远遥不觉笑道:“母亲今日是怎么了?刚念完大姐姐,又来念叨琴姐姐了。”

琴太微心中鄙夷到了极处,绷着一张脸应道:“舅母见教的是。”

沈夫人尴尬极了,讪讪着又说了几句“诸事稳重”“不可任性”,便带着姑嫂两个起身告辞。琴太微将她们送至桥头,心中忽觉一阵酸痛,忍不住想唤一声。正在彷徨间,谢远遥忽然从桥上折了回来,一把抱住了琴太微。

琴太微吃了一惊,只道表妹是依依不舍,却听耳边低语了一句:“拿着,哥哥给你的。”

手中忽然塞入了软软的一卷东西。琴太微大吃一惊,待要推拒,却见沈夫人回头朝这边看来。她慌忙把东西拢入袖中,谢远遥遂松开了她,定定地瞧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琴太微知她问的是什么。她越过谢远遥的肩头,看着远处沈端居如柳如烟的背影,茫然摇头:“没有。”

谢远遥有些失望,轻叹了一声:“那也好。”

琴太微逃也似的回到房中,支开宫人躲入帐内。袖中之物是一只青布小包,她颤抖着手指解开包裹,里面露出厚厚一卷书册,封皮微显破旧,并无提款。翻开一瞧,薄薄的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那无比熟稔的陈年字迹令她泪水夺眶而出。待要多读几行,眼前已是一片雾水蒙蒙。她深吸一口气倒在枕上,又扯过被子蒙脸,竭力藏住饮泣声,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书页中夹了一纸花笺,乃谢迁留书:“此姑父旧年笔记,向为祖母留藏,今归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她将信笺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方细细地对折起来夹入书页之间。

刚读罢一页,觉得青罗软帐晃了一下,她忙把笔记藏入枕函,翻身而起。掀帐时并未见人,正疑是风动树影,目光一转却看见是杨楝立在门口——竟未觉出他是何时走来的。他在背光处,一抹晚照勾出肩背,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她只得抹泪起身,款款道了声万福。

杨楝早望见了那双哭红的眼睛,只道是谢家几个女人惹哭了她。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既然病好了,你该入宫向皇后谢恩,不可失了礼数。”

琴太微称是。

“太后那里也要去一趟。她如今在万寿宫避暑,离此地不远。”见琴太微的脸色骤然发白,他又道,“我陪你去。”

“谢谢殿下。”她松了口气。

他走过来牵了她坐下,捉住手腕摸了摸脉。养了这些时日,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已经康复如昔,洁净柔软有如一对新生的雏鸽。

杨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准备车驾,要领着琴太微去万寿宫见太后。琴太微起来梳洗停当,从沈夫人送来的新衣里选出一件水红提花纱对襟衫,一条玉色暗地织金襕裙。出嫁后第一次出门,须得作妇人装束,谆谆帮她拆了双鬟,将一窝儿黑压压的青丝拢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几件金玉头面。镜中照见两颊苍白如纸,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觉涂抹出几分精神了,方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杨楝正同一位内官说话,一眼扫见琴太微,忽然顿住了,良久接不上话。那内官见状,连忙退了下去。琴太微发现杨楝等着自己,便走过来作势欲拜。杨楝迎上去虚扶了一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皱眉道:“不怎么好呢。”

虽有脂粉遮盖,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浅浅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杨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请个安,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倘若太后问你什么,你可别连怎么回话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说得不合太后心意,又要给殿下添麻烦了。”琴太微道。

杨楝听见“麻烦”两字,略笑了笑,道:“你别想那么多,这又不是新妇见翁姑。”

杨楝父母俱亡,故云无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约是因为她仅为妾侍,别说离王妃还差得远,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还次几等,如此身份去觐见,按礼不过是远远地磕个头,太后确也不会问什么话。想到此处,她不觉垂了头,琢磨着自己这身衣裙簪环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几个宫人年纪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烦琐的品级规矩,倘若穿错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议,或者还是换回宫人装束吧……

“怎么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听见杨楝发问,她忙收回神,回道:“这是表姐送的,我想着……”

话未说完,只觉头皮一痛,那支绢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来。扭头撞见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里吃惊,把一声惊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

琴太微只得赔笑道:“没有别的花……”

“别再戴了。”他骤然打断她的话,“吧嗒”一声折断花枝抛在地上,沉着脸拂袖而去。

琴太微惊得说不出话来。杨楝虽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颜悦色,这还是第一次当面翻脸——却又师出无名。她又羞又恼,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缓缓回到里间,在妆镜前坐下,将挑乱的鬓发重新细细地篦过。

篦了一会儿,她忽然将金凤步摇、珠帘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来,又摘下了一对石榴金耳环——这些和白梅一样,都是咸阳宫的赏赐。只是她妆奁半空着,除了淑妃的赐物,并无几件首饰。上次沈夫人送来的一套金玉头面分量虽沉重,样式却十分老旧,有几缕金流苏都折断了。她挑了几件样式简单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强戴上。她从小随着父亲长大,便不似寻常女孩儿一般留意穿戴,后来在祖母身边备受宠爱,也从来没有缺过金珠首饰。入宫后,身无一物,才知于普通女子一簪一环皆是难得的……想着想着,她望着镜中那张恹恹的脸,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镜光一亮,一支浅白轻红、晶莹剔透的紫薇花递到了面前。镜中映出杨楝的清俊面容,已换回一脸恬静自如,正仔细地将紫薇花别在她的发间。蓬莱山水岸边有一带紫薇,初夏正当花时,五色斑驳璀璨,望之如云霞蒸腾。其中这种银白色带一脉醉红的紫薇花尤为别致清艳,花枝颤巍巍地垂在鬓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恰又应了她的闺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暂收了那些闲绪,转身回了浅浅一笑。一场小风波便轻轻遮过了。

如杨楝所料,琴太微确是白担了心,太后并不见她,只颁出一对荷包作为赏赐,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为说了几句谨修妇德绵延子嗣之类的话,便让退下了。一壁厢太后唤了徵王入殿,一壁厢却有宫人过来引着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请叙话。琴太微又听见这说辞,心中不禁一凛,忍不住朝杨楝望去。杨楝亦正回头看她,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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