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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2)

唇边的每一个字眼,眼角的每一个神情。

巫姑是瑶瑶的镜子。即使不愿意被任何人参照,她也避不开少女清澈的目光。十五年悠长的岁月,瑶瑶能够注视的眉目,能够向往的风景,只有她。她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也是如是模样。禁锢与寂寥,那是她们共同的宿命。

即使多年后,时过境迁,亦不可从眼前抹去。

清凉如水的日子始终在视野里回旋,飞羽流云,花开花谢。直到——直到一片刺目的猩红,霎时间泼污兰花的形影,血色浸透了全部记忆。

瑶瑶一惊。她睁开眼惶然四顾,青水上空的绿,清新逼人,然而竟冲不淡残留在眼中的那片浓浓血色。血色之中,是馨远注视她的眼睛。

馨远,唯一一个死于刀剑之下的巫姑,也是唯一一个被兄长屠戮的冰族公主。

瑶瑶猛烈甩甩头,绞着自己不堪入目的双手。

那时候,槐江帝已经向青水下游的邻国青夔宣战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槐江帝挑起干戈,瑶瑶完全不得而知。事实上朝中也没有几个知道这个内幕。有人说,是因为槐江帝的某个异国妃子回乡探亲,正值城破,被青夔军队捉拿,献给了他们的武襄王。槐江帝问武襄王要人,却被告知该妃子留恋青夔王宫的自在生活,不愿回到压抑的冰什弥亚宫廷。这等奇耻大辱,使得槐江帝失去了理智。无论如何,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自取灭亡的。冰族空有千年王统却早已外强中干,并没有相应的兵力和财力,不足以和如日中天的青夔国相抗衡。更何况青夔国君武襄,是百年不遇的战神,整个云荒大陆无人能及。在他的大刀之下,青水流域的大片国土,都归顺了青夔的统治。冰什弥亚根本无人是武襄的对手。

出兵前照例要去阳台庙问卜,巫姑馨远给出了最坏的卦辞。

那时候,十四岁的瑶瑶旁观着。出生以后见过不超过五次的父王站在那里,如同阴暗的天空下,一座黑黝黝的孤塔。

巫姑跪在他面前,力陈出兵的种种不妥之处,劝谏皇兄改变主张。然而槐江帝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思绪飘得很远。正在瑶瑶感到疲惫的时候,忽然槐江帝拔出了佩剑。

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谁都来不及阻止。馨远公主的头颅,就这样从她那蝤蛴般的脖颈上滚了下来。

霎那间,瑶瑶以为自己看错了。

“巫姑不可以干政。” 槐江帝勉强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说完就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步调走了出去。

大家都在想,槐江帝也许是发疯了。

只有瑶瑶知道,槐江帝心里正清清楚楚的。他想用巫姑的鲜血来祭祀他的剑。为了胜利,不惜用最无耻的方式来贿赂神明。这是一种近乎邪恶的、馨远公主永远不会提及的巫术。

刚刚失去生命的身体萎顿在地上。瑶瑶一言不发,看着颈部断处,红色的东西不停流出。这就是身为巫姑的宿命吗?——那么洁净娴雅的巫姑,身体里涌出血,原来也是触目惊心的。

走到门边的槐江帝忽然回过头,看见了瑶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踌躇着。

瑶瑶也看着他,他的手再次移到了剑上。

于是瑶瑶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转到了剑上。少女的神情,冷漠得像一潭死水。她等待着成为皇帝的第二个牺牲品。

然而他最终说:“你跟我回宫里去,这个地方再也不需要巫姑了。”

临走前,瑶瑶忽然跑了回去,跪下来,朝馨远公主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巫姑睁着的眼睛。

那是巫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注视瑶瑶。

瑶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巫姑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已经冰凉了的手指。生于巫术,死于巫术的巫姑馨远,只留下一个无法解读的眼神,转瞬湮没在血海里……

已经很多次了,她决意要把冰历最后一年的惨痛场面从记忆中排除出去,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回映呢?隔着遥远的时间和距离,仿佛再次触到了巫姑的手指,冰凉。

十五岁的瑶瑶攥紧了拳头,然则四顾茫然。

漂到落雁滩,竹筏被激流底下的礁石搁住了。船夫弄了半天,不见起色,于是押运官要求女俘们下水去推竹筏。

那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着污糟糟的残暴。皇族少女们在不知所措中下了水。几番折腾不得要领,忽然一下子,竹筏被水冲开了,一下子漂到极远处。水中的少女们惊慌失措,急流把她们冲得东倒西歪,大声呼救。竹筏上的船工总算沉稳,用长绳套住了岸边的一棵大树。押运官不耐烦地催促少女们快快赶上来,一双油腻发红的眼睛,在女孩们衣衫湿透的身体上滑过来滑过去。

大家闷声不响。天下着雨,远远溪流边有一些孩子在泼水玩耍。那都是附近的山民,穷困得衣不蔽体,单纯得像山野里的兽类。水很急,孩子们无忧无虑,毫不担心随时冲走,就像他们也毫不在意冰什弥亚的历史已经被青夔国的铁骑冲走,随着大江滚滚而去。这种情形令她们无比怅然。过了一会儿,瑶瑶感觉到有人坐到了她身后。

“姐姐……”

瑶瑶略微诧异。虽然她的确是冰族二公主,但并没有其他的公主管她叫姐姐。她少年时代稀薄的感情经历之中,并没有没有亲情这一脉。

“姐姐……”低声说话的六岁小女孩,是最小的公主女娃,“姐姐你懂得巫术……”

瑶瑶不语,如果巫术也可以拯救冰族,他们怎么会有今天?

“……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没有痛苦地死去?”

瑶瑶想了想,说:“女娃,不要怕。活着总不会比死亡更痛苦。”

瑶瑶那种天然淡漠的声音,不足以安抚女娃。瑶瑶心想,最年幼的孩子最脆弱,更容易被这个世界所折损,这一点她也无法改变。

“我们可是凤鸟的后人!”女娃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如果生而为人,不能改变亡国的事实。那么死后化为凤鸟,就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瑶瑶被震惊了一下,这个女孩发出了不属于她小小的胸膛的声音。她怔了怔,旋即叹了一声:“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死后化做凤鸟,那只是冰族古老传的说而已,不能当真的。”

她犹豫着伸出手来,用安慰的姿势抚着女娃的长发,心中却暗自思量:既然女娃如此笃信传说的力量,当初为何不让她去做什么巫姑呢?

“可是,姐姐你——你并非凡人!”女娃仰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盯住了瑶瑶的脸,“你拥有奇异的灵力,可以在生年便脱去人形,化为凤鸟。 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女娃并不是责怪的意思。她用明火一样的目光炙烤着瑶瑶,那火中燃烧的是近乎悲壮的期待,令瑶瑶觉得沉重不堪。

女娃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姐姐,你会复仇的,是吗?你放弃了自由,跟着我们一起去那个罪恶的国度,就是为了向他们复仇。”

六岁小女孩的声音清澈如同青水的欢歌,冷厉如同河底的磐石。这种感觉令瑶瑶恍惚。“向他们复仇,然后——”她望着匆匆过眼的青山绿水,喃喃道,“让故国重现。”

女娃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大声说:“姐姐,请你为我祝祷!”

瑶瑶还未来得及张口,只听咕咚一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忽然消失了。还在发呆的少女们惊觉骤变,纷纷惊叫起来。小女孩柔软的身体像一根折断的芦苇一样随波逐流,白浪中只留下印记般一道长长的血红。

清醒过来的时候,瑶瑶攥紧的手里只剩下了几根发丝,纤细如同微风。

竹筏上一团忙乱,似乎暴怒的押运官要求她们坐拢了不许乱动。有人忍不住地低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