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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下雨天(44)

作者: 一支枯芙 阅读记录

“今天是中秋节,团圆的节日,我可以早点回家去。”吴奶奶换上她那双运动鞋,这是她下班的最后一个步骤。

“真的吗?我妈妈也会早点回来吗?”此时的程濡洱不知道,这大概是他32年人生里,少有的充满希冀的时刻。

“程总很忙的,你乖乖写完作业吃饭,有什么事就打保安亭大叔的电话。”吴奶奶还是往外走,她赶着去见她的家人,“专机号是3个1,你知道的吧?”

门就这样决然地关上,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他形单影只站着,看着厅门合上,接着是大门开合的动静,再然后是院门。

他身后是准备好的饭菜,装在恒温的盘子里,睡觉的衣服、洗漱的洁具,都摆在他最顺手的位置。

其实并没有缺少什么,只是除了他,这里再没有别人。

程濡洱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这样的生活状态很怪异。有一天表弟说养了一只宠物狗,没时间陪它,就把吃喝玩乐都准备好,然后房子里外关严,两三天不搭理。

那一刻程濡洱发现,他好像就是程荔养的宠物狗,因为某种需要,才会生下他。

后来在程荔的葬礼上,许多和他不相识的外人赶来垂泪吊唁,感慨她善良薄命,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程濡洱只感到茫然。

断断续续把他们的讲述拼到一起,凑成一个体恤基层、回报社会的女企业家形象,程濡洱慢慢悟出来,他认识的程荔有多冷淡,别人认识的程荔就有多慷慨。

就像五岁中秋节那夜的慷慨,为了彰显她卓越的共情能力,让家里所有工人提前下班,放任年仅五岁的小孩独自留守。而她自己不过节日,赶场似的去一个个工地上送月饼,直到这一天彻底结束。

她永远是在繁忙里偶尔回个头,才想起来查看程濡洱的状态。她会翻看程濡洱的成绩单,也仅仅是看数据,用家教老师留下的一千道随机题库抽查,每次五十题,准确率必须百分之百。

否则他会被推出去,推到山庄的柏油路上,跑一整圈回来,接着做新的五十题。大多时候是晚上,从一个路灯跑到另一个路灯,需要二十步。漆黑的影子从他身后,缓缓移到身前,绕一个圈又回去。山庄里到处是程荔的人,岗亭的保安,开车跟在后面的生活助理,路边扫落叶的清洁工人,好像都是为了关照他的健康,但没有人敢让他停下。

夜晚的树和白天不同,气味是冷冽的,刺鼻的青草味往口腔里跑,返上来一丝丝甜腥的血味。某一次他抹了抹嘴角,才发现那不是青草或树叶带来的刺激,是他剧烈跑动喘出来的血。

起初他跑一圈回来要二十分钟,后来只需要十五分钟。程荔觉得这已经失去惩罚的效果,从一个极端变为另一个极端,把程濡洱关禁闭,关在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房间里,半个小时后放出来,接着抽查。

当然,不全是应试教育的内容,她还会检查他的钢琴课,检查篮球、足球、高尔夫。对别的小孩而言,这些是娱乐爱好,对他而言,这些是一串压抑的量化数据。

程荔说,“你不可以出错。”

那样笃定的语气,不像把他当作一个成长期的孩子,而是一个出厂检测的产品。

“你是蔚海的继承人,你不能错。”

“错一次又会怎么样呢?”十二岁那年,程濡洱这样问。

一枚巴掌落在他脸上,他已经很久没被罚长跑,久违地尝到了口腔的鲜血味。

程荔忽然又抱住他痛哭,捧着他胀麻的脸颊,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不该情绪失控。”

情绪失控是不对的,程濡洱知道。他难过的是,他的母亲不是为了伤害他而道歉,她为了自己情绪失控而道歉,在这种时候,仍试图对他言传身教,提醒他喜怒不形于色。

他逐渐对世界失去兴趣。每当他表现出喜欢什么,程荔会很高兴,积极地找来最顶级的老师,把他的喜好拆解成计划表上的一小格,汇成新的一组量化数字。他的爱好被一个个架在火上烤,烤得完全变了味。

几个同龄的表亲和他越玩越远,说他是怪胎。程濡洱平静的听着,内心真的毫无波澜。

那一年程濡洱二十二岁,即将完成程荔要求的本科学业,进入保研的学校,拿程荔为他规划好的文凭。那时他已经想好绝佳的方法,一定能狠狠报复程荔,他会在拿到本科毕业证的当天,结束自己枯燥无味的一生,毁掉她半生经营的完美产品。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怪吗?他不是从他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隔着一扇门,他们朦胧的讨论声,像一块石头砸中他。

没有情绪失控,程濡洱控制得很好,像程荔一贯要求的那样,没让被人看出他内心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