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使的腰牌一直没有被皇帝收回去,许清元还有一点结案的材料性工作要收尾,好在难关已过,她这几天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去衙门整理案卷,下午日影刚刚西斜便收拾东西回家去休息。
现在黄嘉年的所涉案件都不属于八议之列,刑部准备接手负责审理。许清元分析认为以黄丞相的个性必定会有后招等着她们,几日后黄丞相亲自登门拜访许清元,家中诸人如临大敌,许长海顶在前面不让她出来会客,不过许清元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没有逃避,径直去会见这位曾经如日中天的丞相大人,不过如今他又多了一层身份——一位即将失去孩子的七旬父亲。
两人见面倒是没有剑拔弩张,许清元先把父亲支走,又让下人给黄丞相上了一杯好茶。
“丞相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黄丞相以袖遮口咳嗽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朝许清元行了一个大礼。
许清元连忙起身闪避,她端详着对方的表情,道:“丞相何故对下官行礼,下官万万不敢受此大礼。”
“许大人就当今天老夫只是一个忧虑儿子安危的普通父亲罢。”黄丞相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请你容情,让老夫见儿子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许清元不得其解:“丞相大人是皇上的恩师, 何不直接去求皇上。皇上重情重义,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通融的。”
哪怕是为了做给世人看, 皇帝也不会拒绝黄丞相这个小小的请求, 这点她敢肯定。
见许清元拒绝的断然,黄丞相脸上是明了的神情,他没有强求, 反而重新坐了下来。
看着门外湛蓝的天空,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许大人生为女子,本可以在内院之中安稳度过余生, 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考取功名?”
这个谈话的对象倒是难得。许清元看出黄丞相内心存在诸多犹豫,这个时候她须得好好回答, 不要引起更多麻烦。
“因为我想。”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思考过无数次。
其实自己作为官家小姐,衣食无忧, 未来也会嫁一家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做媳妇。正妻的身份基本可以覆盖她的人身权利不被侵犯,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但是……
“学习科考是下官内心深处警醒自己一定要做的事。因为下官由衷地害怕自己将会浑浑噩噩地在内院度过一生, 这样的一辈子, 与没来到过世上有什么区别。或许您会认为女子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 繁衍子孙,但下官不这么认为。无论丈夫和子孙有多么出类拔萃,谁会记得一个内宅妇人?”许清元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全部说了出来,“有财富、地位就有话语权,费心劳力辅佐丈夫平步青云, 最后还不是要仰别人的鼻息过日子?我干嘛不自己上?下官吃的了读书的苦,也享受经过努力得到的这一切, 哪怕当初没有考过科举, 或者蹉跎庸碌几十年不得入门, 也好过听人摆布。”
“你就不怕遭人非议?”黄丞相很难得听到女官如此直白地表明自己对权势的欲望,她们好像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特殊的原因被迫走上科举仕途,好以此来消解部分世人对她们的指摘。
“呵呵,”许清元十分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人的眼界之窄比之井底之蛙也不遑多让,有些事情的是非功过还是要交给后世之人评说。”
“是本相老了。”黄丞相感叹,“如今的许多事情,都跟本相年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世事变化之快,时常让我感到应接不暇,累了的时候,我也想休息休息,可是有太多的人、事等着我,我不能停下来。”
许清元一听他话语中透露出浓浓的疲累,立刻抓准重点反驳道:“请恕下官无礼,要斗胆驳一驳您的看法。”
见对方安静地准备聆听,她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若没有秦国出了个始皇帝,也会有其他人一统天下。秦末各地纷纷起义,刘邦最终问鼎中原,建国号为汉。但您心中清明,他们是被记载下来完成大业的人,却不是唯一合适的人。人犹如天地间的蜉蝣,沧海中之一粟,历史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便停滞不前,有些担子其他人不是挑不起来,只是缺少一个磨炼的机会而已。”
“道理谁都明白,但是身处老夫的境地,却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几十年的官场混下来,黄丞相连忧虑都是内敛的,但此刻他却突然隐含深意地对她道,“说不定你以后便明白了。”
讲这句话的时候,黄丞相看着她的眼神中似乎尚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尽,许清元觉得他像是一个饱经人生阅历的老者在描绘一种极有可能出现的未来,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怅惘盖过了他身上令人厌恶的□□。
不过很快黄丞相便调整好自己的神情。他没有跟许清元再多费口舌,终于妥协于现在的形势,进宫去向皇帝请求恩典。
等他走后许清元才意识到,在掌控权势几十年的黄丞相眼中,恐怕不仅仅是将自己视作可以掌控儿女的父亲、下属亲族的依靠,更是那个能一手将今上推上皇位的恩师。他习惯了在这些人面前端着架子,仿佛永远不会示弱倒下,同时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这么多年,从不敢真正踏出,不敢放手离开。
所以他才会舍近求远,宁愿来拜托自己,都不愿意去求皇帝开恩。
不出所料,皇帝爽快地答允了黄丞相的请求,允准父子二人在牢中相见,梁统领全程监视。
过后聊起来,梁统领的表情并没有多么畅快:“哎,我看见丞相大人淌泪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清元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黄嘉年是因为生为男儿身,所以才得到了黄丞相的力保和忏悔,而黄嘉雪却不知道可不可以分得一点点父亲的愧疚。
没过几天,黄丞相当朝向皇帝上书乞骸骨,皇帝欣然允准,封其为申国公,赏赐无数。
黄嘉年的案子很快判下来,他因犯《大齐律》名例凡七条不睦罪、贼盗四十五条略人、略卖人罪,被处绞刑,斩立决。
行刑那天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挤满了人,黄嘉年在万人唾骂声中被问斩。
听到这个消息的许清元不禁手抖了一下,手上笔尖有墨珠滴落,在宣纸上慢慢泅染开。
案结次日,黄丞相带着为数不多的家眷踏上回老家的船只。他看着在榻上玩耍的孙女和孙子,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怜惜。
他们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父亲,笑的非常开心。
黄嘉年死了,没有连累到家人,黄家几乎做到了全身而退,还蒙荣封爵,皇帝也承诺不会禁止其子孙后代参加科举,还可以照常享受恩荫,算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
或许如果他能早些放手离开,事情还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罢了,罢了……多思无意 。
黄丞相抱起孙女,看着她天真清澈的眼瞳:“云儿喜欢读书吗,以后祖父教你念书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