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临(102)
黏糊糊的。
是血。
八尾狐妖现出原形,从远处的树林中漫步而出,足有三个成年男子叠在一起一般高,一脚就能踩碎半棵树。
而眼下,它脚上踩着两个濒死的商人,所过之处一片血色蔓延,张口时舔了舔牙,发出略有些尖细的男声:“真是美味啊……恐惧的味道。”
“这就是抛弃我的代价。”
狐妖乱杀,人们惊叫四逃,而徐瑾为了保护父亲,就这样轻易地、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碾碎在了狐妖脚下。
直至死时那一刻,她仍然在想,她错了吗?
不,没有。
救它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何来抛弃一说?
但她没能留下只言片语,就此闭上了双眼。
她死于大周边境的初夏,这一年,她刚满二十。
有人仓皇逃命间,手里举着的火把掉落在地,于是火势迅速燎原,从地上的尸体烧到了满地的营帐上。
于是她连个像样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顾涯再次回来时,面对的就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侥幸从火灾中逃过一命的徐瑾父亲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灼伤的痕迹,抱着从火中抢救出来的女儿尸体,茫茫然地出神。
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手上,仍然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这位向来急性子的父亲于是默不作声地,温和地一根根掰开女儿的手,看见她手心里,握着父亲给她的那枚私印。
那曾经是她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她拿到了。
她小时候被内宅约束,被世俗约束,后来长大了,成人了,又被商队约束,被同行的伙伴约束。
哪怕到死,她都没有获得过她真正想要的自由。
顾涯隐约知道这件事因何而起了。
他愣在那里很久,才在身后逐渐变得微弱的火光里,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
徐瑾父亲摆了摆手,下意识以为他是在为因为他所以徐瑾把狐狸放了生、导致狐妖寻仇这件事道歉。
他摇头道:“不怪你。”
但只有顾涯才知道,他这句道歉指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这次徐瑾有没有把它放生,狐妖都会来寻仇的。
因为它的目标,只有顾涯。
他知道徐瑾命中有此一劫,会在二十岁当天暴毙而亡——这是她逃不过的天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顾涯原以为这样默默陪伴着徐瑾的日子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即便发现了,惩罚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更不可能让妖怪随意插手凡人性命。
可他没想到,这场“天罚”注定还是到来了,但却是徐瑾替他受的。
这是天意对他的警告。
是他带来的这场浩劫。
第63章 理想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百次轮回是徐瑾该经历的劫难, 而顾涯擅自插手,始终相随,让徐瑾原应充满坎坷的一生化去了许多磨难, 惹来了某些人的不满。
这次狐妖的出现,让顾涯明白, 已经有人发现他了。
他戴上斗笠,对这位骤然丧女的父亲说:“您放心。”
“我会替她报仇。”
安顿好对方后, 顾涯化作徐父的模样, 一路赶到官府,报官说有一男子,屠杀了整个商队后消失不见, 请求官府帮助。
当晚,他便将自诩幻术造诣已是巅峰的狐妖捉了个现行, 再以它最为骄傲的幻术之法,将它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并在它眉心点了朱砂印, 禁锢了狐妖所有的术法。
再将其扔到官府门口,带着顾涯伪造出来的罪证, 最后对方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看着自己就这样被关进了人间的大牢。
法术被禁锢,除非顾清崖身死道陨,否则狐妖一辈子无法变回原形, 也就永远无法脱离这间大牢。
他会跟着外表的模样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老, 体验人类的生老病死, 最后化为一捧黄土, 入黄泉下轮回。
而以屠杀数十人的罪名来看, 他这辈子都只能在大牢里待着,出不来了。
这是远比死亡更令人、不——令妖痛苦的惩罚。
“天罚”给予他的警告,他不吝奉还。
顾清崖最后看了一眼官府的大门,转身重新戴上斗笠,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
在茫茫数亿人中寻找某个灵魂,并不是一件易事。
顾清崖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的记忆中,看见那个辗转于八荒四海、却时常得不到任何徐瑾消息的自己时,这样想着。
徐瑾不知道,他们的相遇从来不是偶然,而是顾清崖寻遍天下、踏过百年,方能追到的一点踪迹。
临安老祖是许多门术法的创始人,蛊术、阵法、符咒……还有卜卦。
可他能卜遍天下人,却唯独卜不到徐瑾的命运……算不到她究竟在何方。
是命数,更是天意。
……
大周立朝205年,与大齐合并,史称东齐时期。
东齐151年,权利四散,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大乱、诸国征战,其中又以赵国为首,誓要吞并其他小国。
赵太和13年,徐氏出生在魏国一座小镇中。
她生下来便父母双亡,做过乞丐,吃过百家饭,讨过百家衣,直到后来战火连天,魏国危急存亡之际,她为求活命,女扮男装,以男子之身参了军。
那一年,她17岁。
一年后,她于数万人面前,在硝烟弥漫中,一刀挑断了赵国大名鼎鼎的将领首级,一战成名。
大殿之上,她抹去伪装,散下长发,叩首坦白自己的女儿身。
魏王大怒,恨她欺君之罪,却又不舍如此一个奇兵名将就这样死去,于是免了她的死罪和大赏,贬她去了边境一座名为珠城的小镇。
这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徐氏不言不语,三拜九叩后,脱下刚到手的官帽,接下旨意,拎着她的大刀,和她手下的三十亲卫,一路颠沛,直至珠城。
没有人知道后来的珠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史中也没有留下关于她的只字片语,只有简单一句:安盛30年夏,徐氏女死于守城之战。
这个城,指的就是珠城。
一代名将就此无声陨落,却在正史中却连姓名都不配留下痕迹,只因她是女儿身。
……何其讽刺。
徐瑾却没什么所谓。
其实她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镇里的叔叔婶子都对她二丫二丫地喊,熟悉的人都这样叫她。
入了军营后,倒有人恭称她一声少将军,但这称呼随着她女儿身的败露,也迅速销声匿迹了。
有一日她看到一块美玉,想起同村的孩子读私塾时,她偷偷在外面听先生说到过,瑾字就是美玉的意思,于是便将“瑾”当做了自己的名字。
这名字来得粗暴草率,她也没和什么人讲过,直到这一天——
二月初三,珠城的雨细细密密。
城北破败许久的寺庙中,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少女靠在破旧的窗棂边,身上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仍然散发着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