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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风华录(302)

他沿着剑门关往南方走,又过了大约五年,现在他必须寻找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了。他沿着成都、广汉往东,来到重庆,人简直多得犹如天上的繁星。

他听见幼儿啼哭,也听见老者的濒死叹息,他经历了酷暑与严寒,总觉得要找的“他”还没有出现在这里。

不在这里,又是在哪里?

在四川逗留了两年后,离开重庆时,他幻化为黑龙没入水中,在江里漂流,再变幻为人,赤条条地顺着江水漂流往下,漂过三峡,前往湖北。

已经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十七年的光阴,甚至令陆修有点记不得那个孩子的长相了,他依稀想起他的名字叫次仁,那一世,是旺臣土司家的小儿子……但他这一路上,总刻意地不去强调次仁的名字,改而用“他”来代替。

因为这十七年来,他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用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来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作标记,无异于把他视作这无数人类中的某一个,意味着他可以是次仁、常仁抑或其他的什么仁……这对于陆修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你应当也被我起一个名字,陆修心想,这样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了,就像你也曾经为我起过名字一般。可他还没想好,起一个什么样的、专属于他陆修的名字,所以把这件事暂时搁置,只用“你”来称呼他。

他顺流而下,路过长江三峡,望向岸边的青山与树木。

这样不行,陆修心里又说,我得先自己想清楚,得有个方向,否则这样下去人越来越多,每一刻都有人在出生,有人死去,很难找到他。

于是陆修在白帝城找了个地方,决定先制定他的计划,有了计划,才好执行。

他从头梳理了前十七年的往事,梳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回忆过往的行为,总结经验,用掉了他大半年的时间。接着,他又开始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一个已经转世的灵魂?

哪怕这个灵魂,他相信自己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但世上的灵魂这么多,也终得偶然遇见,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首先,陆修可以肯定,“他”转世的结果是人,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下辈子投胎几乎不可能去当动物,只有在灵魂破损的情况下,才会回到前几层去重新修行。

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

当然,也可能会是“她”。

陆修整理完讯息,在白帝城的一个破庙中,静静地思考着。

我必须先找到,能寻找转世灵魂的办法。

最后陆修承认了,不能再这么没有目标地找下去,否则永远不可能找到。

那么,哪里有寻找转世灵魂的办法呢?

这不要紧,如果有这个办法,他就一定能找到。

陆修于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次的反省,为他指向了一个正确的方向。深秋时节,寺外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也被一阵寒风刮了起来。

西藏没有这种办法,他问过了,那么中原呢?在人间游历了十八年,陆修渐渐知道人族也相信凌驾于这世界一切法则之上的“宿命”。这种宿命,在西藏被称作“缘法”,在中原则被称作“命理”。

也许对命理的诠释,能解答他的疑惑,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第二天,陆修复又动身下山,前去寻找有资格解答命理的人类。

当然,他仍在找寻,也许是足足十八年养成的习惯,也许是在办一件事的同时,不妨碍办其他的事,他依旧会注意不同的人,视线总在人群中看,期望也许下一刻,在缘法的奇妙安排之下,蓦然就撞上了他。

这个场景,他在梦中演习了无数次,每一次醒来之后都清楚地告诉自己,若能找到,他绝不会再放手。

“什么?”武昌的看相师父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找一个人的转世?”

陆修说:“是的。”

“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相师说,“找不到的。”

陆修收回手掌,不发一言,离开了摊前,相师无奈摇摇头,笑了笑,仿佛是在嘲讽他的痴心妄想。

“我也不会找什么人的转世,”又有人道,“但我可以替你看看你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来,用六爻占卜一下吧。”

于是陆修认真地摇了铜钱,但落下后,那人甚至看不出卦象来。

“这……”那人道,“小哥,你……你不是凡人罢?你的‘灵’太强了,你的命数,不是我辈能窥见的……”

“没关系。”陆修随口答道,并始终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又道:“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谢谢你。”

就这样,第二个十年过去了。

陆修至少懂得了一件事:找一个转世的灵魂不容易,但他可以通过预测自己的宿命,来尝试着窥见这个结果的可能性。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了结这一生的夙愿,也就意味着,自己终有一日能找到他。

这个解释非常恰当,于是陆修决定了,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找“他”,一边去寻访能预测他宿命的高人。

他离开武昌,前往十堰武当山,又辗转南下,往江西三清山,再朝南京走。他惊叹中土神州竟如此广袤,避世的山谷、绵延的森林深处,都住着人家。

他匆匆而至,只是简单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匆匆而去。如果“他”转世到中土,又没有夭折的话,也许已经成家立业了吧?也许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陆修想象着“他”有了自己家庭的模样。

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打听当地对玄学理解最深刻的人,无论是在闹市还是隐世的高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测不了你的命。”对方总是这么说。

陆修也没有过多地纠缠,顶多再问一句:“你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转世的灵魂吗?”或是问也不问,便离开了。

一眨眼,已是二十七年过去了,陆修的又一条路被堵死了。

他站在大海边,这里是东方的陆地尽头,有人告诉他:大海的那一面还有更多的国家,这个世界是个球——当你一路往东走,只要时间够长,就能回到开始的地方。

陆修听到这个说法时,没有质疑世界为什么会是个球,第一个念头则是:“你”会轮回在海的那一边的国度么?

他不知道大海有多宽广,更不知道自己化身为龙,全力飞行,能不能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幸亏他是龙,否则若是飞鸟或是别的生灵,也许飞到一半,便将力竭而死。

三十年。

陆修觉得很疲惫,那天他经过乌镇的水乡,站在水乡的桥上,看着桥下、桥前的众生。多少陌生面孔在这三十年间第一次映入眼帘,又被他飞快地遗忘了,就像桥下水道中的粼光。

桥边有人在卖糖,一群小孩子围在卖糖的货郎的身边,像极了二十年前,陆修带着牦牛到每个村庄时,孩子们一拥而上的情景。

我还没有吃过糖呢。陆修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