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百年(8)

作者: Alex 阅读记录

我把药片递在江之恒眼前,他只是推了推,说:“我刚吃过了。”

我就把药放了回去。

江之恒蒙在绸布里的嘴蠕动着:“冬真,你那天喊我的名字,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喊过他的名字了,我是喊过他名字的吗?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冲他笑了笑:“之恒,我以后天天这样叫你。”

我说完这句话,心里酸得不行,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之恒的末日,而我,只能在这末日来临之前,将我埋在心里很多年的温柔,一点一点地单方面回馈给他。

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说:“之恒。”

然后,我看见他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渗出了两行泪。

我喉头哽咽,冲动使我靠近了他,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我说:“之恒,你眼睛里进沙子了吧。”

之恒那些天一直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一点精神也没有。

有时候,他心里开阔,就会和我多说两句话,有的时候他又很阴郁,直说些要赶我走的话。

他说:“你走吧,我这病好不了了,我害怕传给了你。”

我安慰他:“我身体很好,我会守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就笑:“我哪里活得到那时候啊!但你不一样,冬真,你会活一百岁。真的。”

我也笑:“我哪儿活得了那么久,最多五六十吧,我们穷人劳累多了,活不长的。”

之恒坚持说:“能活一百岁的,我把我的阳寿借给你。”

我觉得他说这话像个孩子,因为就连我这样没读几句书的人都知道,人的阳寿不是说分给谁就能分给谁的。

我看着之恒,我的手伸进他额前的发里,压着他的额头,我哀求着说:“我要你活着,我想要你活着。”

其实我这话也说得像个孩子,那人的生死,岂是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呢?

之恒不再和我争执,他只是笑,我看不见他笑,但他的眼睛眯得很厉害,我就知道他是在笑的。

我最后在他无声的笑中亲了亲他额前的黑发,我发干的唇触碰着他的黑发,我闭着眼睛,将我的唇移到他的眉心,他的眼皮上,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任由我胡来。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低声对他说:“我喜欢你,之恒,我十几岁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那时候躺在我身边和我说话。”

我看到之恒眯着的眼睛慢慢变得认真起来,他说:“冬真,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躺在我身边和我说山里的事。”

我愣了。

原来,我一直记得的这些,他也都记得。

我的心被他几句话彻底穿透了。

和之恒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时间更是过得飞快。

我每天为他做饭,递茶,送药,擦拭身体,听着他的咳嗽声,然后和他说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入了冬之后,冬真的病似乎有所好转,他在我的搀扶之下,也能在院子里走上几步路,晒晒太阳。

我心里高兴极了。

我心想,等到之恒的病好了,我就把江家这气派的房子卖了,把田地也都卖了。然后我要带着那些钱和之恒,一起离开泷水村。

去哪儿呢?去哪里都好。去城里吧。

之恒从前就说想去城里念书,不过之恒现在二十七岁了,他已经不能念书了,但我可以在城里开一间木匠铺子。

我替人家打家具,我挣的钱就给之恒买书看,如果他不爱看书了,那我就把我挣的钱给他挥霍。

不过话说回来,他可能舍不得挥霍我那些辛苦钱,他八成会把我的钱给攒起来,然后,在新年来临以前,替我买一件崭新的衣服。

我心里想,只要之恒熬过了这个冬天,那他的病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此,我总盼着冬天早点过去,我盼着春天早些到来。

之恒坐在屋檐下的大椅子上晒太阳,我就坐在他身边。

我的双手紧紧握着他的左手,我说:“之恒,再过些日子,等你的病再好一些,你就可以摘下脸上这块绸布了。”

之恒的手在我手中抖了一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我以为他的眼睛一定是眯着在笑的,可我抬头的时候,我只从他灰黑的眼睛里看见一潭死状的湖水。

我太愚蠢了,我竟那么轻易地忘记了笼罩着江家的魔咒。

之恒的病在深冬时越发严重了,我每天去请大夫,后来大夫都不愿上门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托人把张文清找了来,我求她去城里的西医院带些药回来。

张文清照做了。

她回来的时候,我接过她手中那包救命稻草似的药,我照着张文清所交代的量,将那些药片递给之恒吃。

之恒吃了那些药,仍然一点不见好转。

我那阵子又急又气。我真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我连自己喜欢的人的病都治不好,我连一个能治好他的病的大夫都找不到。

每当我的慌乱浮出水面的时候,之恒总是用他苍白的手来抓着我的手,他说:“这没什么的,冬真,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我跪在他床前的踏板上看着他,他继续安慰我:“人生自古谁无死,冬真,老天是很平等的,我们都会死,我只不过要比你早一些。”

我急了,我想起那些总是膈在我和他之间的关于平等与否的无形障碍,我说:“什么平等,连生死都是不平等的。”

倘若老天平等,怎么不肯让之恒和我一起活到六十岁呢?

倘若老天平等,怎么不肯让之恒和我可以像一对男女那样自然地走到一起呢?

之恒握着我的手的力气大了一些,他说:“冬真,你替我洗个澡吧,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我这时候平静了些,我说好。

我烧了满满一澡盆的热水,我替冬真脱去了裹在他身上的衣服,搀着他进到蒸汽腾腾的澡盆里。

冬真真没剩多少力气了,他的头靠在澡盆边沿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泡在水中,那块绸布依旧遮着他的脸。

我操起帕子替他擦洗着身子。之恒已经很瘦了。很奇怪,我几乎每天都为他擦拭身体,竟没觉得他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了。

我擦洗着他的身体,之恒忽然抬手制止了我握着帕子的手,他说:“你让我在热水里泡会儿吧。”

我就收回了我的手。

之恒又说:“你抱抱我吧。”

我抱住了他。

我满是厚茧的手摸索着他沁在水中的背脊,我的衣袖全打湿了。我心里一阵心疼,之恒实在是太瘦了。

我摸着之恒的背,我的喉咙阵阵发紧,我感到我身体的某些变化,压抑着,松开了圈着他身体的双手。

我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我想看看他的脸,但我看不到,因为之恒的这个病,会传人。

他不能打开裹着他那张脸的绸布,那会将他的病传给我。

可我心里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不过之恒可能希望我活着,他肯定不愿看着自己把这种难治的病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