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百年(3)

作者: Alex 阅读记录

我不识字,不懂那些字里藏着的种种寓意。

我问:“什么是持之以恒?”

江之恒说:“就是有恒心。”

我笑了笑:“这个我知道。”

江之恒大概是从小乖惯了,家里又没有兄弟姊妹同他一起玩闹,因此在和我相处的日子里,开始越发透出一种反叛。

我不能陪他念书的日子里,就要放牛,那时候泷水村的牛都是江家的。

我一早就赶着牛群去山上吃草,晌午的时候我休息一会儿,到了下午再赶着牛群下到河里去。

江之恒最喜欢在灼热的夏日跟着我一起下河去放牛。

我把牛群赶到河里,就让它们自由地吃草或者泡在水里,我躺在旱柳的阴凉下,江之恒就躺在我身边。

他和我说一些书里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今天在山里遇到了什么野物,或是看见了什么野果子,但我从没给他带过这些东西。

我们彼此分享我们彼此一天的所见,我们互相分享着彼此小小的世界。

我后来想起来,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了。

江之恒的反叛涨势大发。

有一回,他瞒着江太太,又骗我一起去了九龙山的庙里。

我的师父那时候已经死了,寺庙破烂不堪,佛像四周满是蛛网,一切都笼罩在厚厚的灰尘里。

江之恒那天在一点也不体面的佛像前叩首跪拜,很虔诚的样子。

他拜完了,就坐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

这时候是夏天,我站在曾经小小的我逮过蛐蛐儿的院子里,我看见风把江之恒的头发吹得七零八乱的,他的脸庞在风中变得模糊起来。

江之恒冲我招手,我就走过去,很自然的坐在他身旁下一阶的台阶上。

他拉我的手臂:“你坐上来啊,不然怎么说话?我不可能低着头和你说话吧?你也没必要昂着脑袋和我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心里一阵惊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奴性潜移默化进了我的骨子里……我沉默了半晌。

江之恒见我不说话,索性主动和我平排坐在石阶上。

他说:“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只叫你坐上来一阶,我应该像这样坐下来一阶。”

我讶然地看着他,我发觉我的目光变得迟钝了。因为我久久的,久久的,无法将目光从他那张脸上移开。

我们那天回去之后,江之恒的腿已经生疼了。他走不惯山路,我就走一程歇一程,背着他回了江家。

江太太跪在堂屋里供的家神神台前,气得直颤抖。

当然是被我气的。

江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唆使少爷去的九龙山,一边冲上来用一根实施家法的扁长的竹板子砸我,一边破口大骂:“谁叫你带他去的?谁叫你带他去的?”

江之恒在我们之间劝架,一边拼命揽下所有责任。当然了,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但我没替自己辩解一句。

我那天被揍得很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腿几乎是只能托着走进睡觉的屋子。

我被一个女人揍得这么惨,可想而知,她得多宝贝她的儿子,不然她不会揍我揍得这么惨。

这之后我渐渐和江之恒疏远了,我不再同他一起念书。单说这一点,这我是很欣喜的。可抛开这一点,我心里更多的是一股找不着源头的烦躁。

我渐渐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大人模样,而江之恒在我十八岁那一年穿上了县城里一所学堂的制服,黑色,很合身。我叫不出是什么样式,我根本不懂这些,我和他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主子,一个长工。

我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清澈的河水里瞅见我荡漾不已的倒影,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已经长得足够结实,我的面容渐渐变得僵硬木然,我撇了撇嘴,对着荡漾的水面扯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可真他娘的难看。

我那天也照常在泷水村那条小河边放牛,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江之恒,他穿着他的黑色的校服,真气派极了。

我叫了他,我说:“少爷。”

我是可以不叫住他的,但我总想叫住他,我心里那种矛盾令我烦躁,所以我叫了他。

我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说:“我来看看你。”

我没说话,径自坐在长满了青草的河岸上,在一棵旱柳宽大的阴凉下躺了下来。

江之恒就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感到局促不已,但我不能表露出我的这种局促,这种因他而起的局促。

我说:“地上多脏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少爷。”

我躺在他身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那发干的声音:“冬真,对不起。”

“什么?”我有些无法理解他的道歉。

他马上提到了两年前我替他挨打的事儿。

我扯过我头顶一颗细长的草梗,我把它叼在嘴里,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早就忘了那事儿了,再说了,我替你挨揍也是应该的,你是我的主子。”

我开始刻意在他面前提醒他我们之间这种阶层与阶层的不平等,我在告诉他我们不应当过分逾越这种不平等,我们永远无法公平。

但我心里并不这么想。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一个胆大妄为的秘密,一个注定被不耻的秘密。

我偏了偏脑袋,我的眼前是江之恒撑在草地上的手。那手指真漂亮,我这样想。

它简直漂亮得我心里无尽的低落。我一辈子都配不上这么一双手,就是找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是这样一双手的女人来配我。

那年冬天,我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江太太冷着脸把我叫到账房,她支了一小布袋大洋给我,我没数是多少。

她说:“你也大了,也该成家了,这是你这些年的工钱,你走吧。”

我惦着那些大洋,一路上我听着它们在布袋里叮当作响。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江家这座木楼宅。也是这一眼,我看见江之恒立在屋檐下望着我,他的头顶正好点着一盏灯,橘黄的灯光糊在他脸上,我仿佛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种哀凉。

我离开江家之后,就在泷水村的李木匠那里做学徒。没有工钱,但管吃管住。

和我一块儿当学徒的还有从双火村来的刘三,但我比他勤快,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就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李木匠自然也就更喜欢我。

李木匠有个女儿,是个哑巴,瘦黄瘦黄的,一双手很大,干起活儿来毫不含糊,在家纺线织布,洗衣做饭,上山下地能挑一百多斤柴粮。

而我又很勤快。在我勤快了近一年之后,李木匠把我叫到一边,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好几次,才对我说:“冬真呐,我和你商量件事。”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我女儿的事。”

我一下就全明白了。但我不想娶李秀芬,我暂时还不想娶媳妇儿。